小说:胶着的土地
祠 堂的檀木香案上,镇纸压着半幅未写完的《滕王阁序》。井上蘸了蘸墨,手腕悬空三寸,在红纸上落下"钟鸣鼎食"四个正楷。这是他第三次为族谱誊写序言,蝇头小楷在煤油灯下泛着幽蓝的光。
我蹲在门槛上削竹篾,看着他中山装口袋里露出的派克钢笔。这支笔是九嶷山学院的毕业礼物,此刻正随着他运笔的节奏轻轻摇晃,像悬在空中的钟摆。
"永,知道王勃为何要写'冯唐易老'吗?"笔尖在"李广难封"处顿住,墨汁在宣纸上洇出铜钱大的黑斑。没等我答话,他自己接道:"古往今来,怀才不遇的何止千万。"
1987年的山风格外潮湿,把祠堂门楣上"耕读传家"的匾额吹得吱呀作响。井上突然扔了毛笔,从蛇皮袋里掏出半瓶邵阳大曲,对着祠堂天井里的祖宗牌位仰脖就灌。酒液顺着青灰胡茬往下淌,在月白衬衫上染出淡黄的花。
"我要给村里修路。"他突然说。酒瓶摔在青石板上,惊飞了檐角的斑鸠。
后来我在乡司法所见到他时,这个承诺已经变成泛黄的调解记录。他穿着那件永远笔挺的Y型背带裤,正对着吵架的夫妻背诵《拿破仑法典》。农妇的唾沫星子落在他油光发亮的皮鞋上,像极了当年祠堂里打翻的墨汁。
"根据物权法第..."话音未落,丈夫的扁担已经砸碎了调解室的玻璃窗。碎玻璃碴扎进他手背时,我注意到他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生锈的校徽。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省道S219的断头路上。他蹲在干江桥洞下,用派克钢笔在水泥墩上刻诗。暮色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蜿蜒到山外的虚线。那些诗句后来被雨水冲淡,只留下"云销雨霁"四个字,和他留在祠堂的墨迹遥遥相对。
昨夜我梦见他站在新修的通村公路尽头,中山装口袋里插着钢笔和酒瓶。沥青路面在月光下泛着青黑的光,像条被拉直的脐带,把山村和远方连成一线。
"把神龛往左挪三寸。"井上指挥着抬匾额的汉子,自己却始终盯着香案上的铜炉。炉灰里埋着半截烟头,青烟顺着祖宗牌位往上爬,在"诗礼传家"的匾额上结成蛛网。
他忽然夺过漆匠的排笔,蘸着金粉往新制的楹联上描。手腕抖得厉害,"忠厚传家久"的"久"字最后一捺拖出条颤抖的尾巴,像条被踩住七寸的蛇。
"叔,这不合规矩..."我指着楹联上的简体字。他猛地转身,派克钢笔从胸口口袋滑落,在青砖地上溅出墨色的血。拾笔时我看见他掌心有道新月形疤痕,是那年调解纠纷留下的。
祠堂外传来挖掘机的轰鸣,通村公路正在劈开最后一段山梁。井上突然抓起供桌上的雄黄酒泼向楹联,金粉遇酒化作泪痕般的浊流。他在满堂惊愕中大笑,用钢笔在朱漆立柱上刻下"穷且益坚",锋利的笔尖刮落层层岁月,露出底下发白的木胎。
当推土机的履带碾过祠堂门前小河边的石狮时,我们在他出租屋发现遗物:整箱的《民主与法制》杂志,泛黄的九嶷山学院毕业证,还有张标注着通村公路线路的县志地图——用派克钢笔画的路线最终消失在"待建"两个红字里。
送葬那日,新铺的沥青正在烈日下软化。我忽然明白,他毕生所求不过是在这胶着的土地上,为理想主义刻下一道会呼吸的伤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