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阿旺一个极为优秀的藏族小伙,区外就业让他来到海河之滨。每次看到他写的文章都很感动,一个从小就离家的牧民娃娃,靠自己努力取得今天的成绩,屏幕前的年轻人你此时有何共鸣?期待您的来稿,诉说您的故事。
《凌晨两点的乡愁》
文/阿旺克珠ལོ་ཐོ
此刻,凌晨两点的夜色正浓,我却毫无睡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知怎的,思绪突然飘向了远方的妈妈,这思念并非排山倒海般浓烈,只是如一缕轻烟,悄然在心头萦绕。与此同时,王广杰老师那句让我多写点东西的叮嘱,也在耳畔回响。
从学生时代步入职场,常有人问我:“你不想家吗?”说实在的,我想家的时刻确实屈指可数。或许是因为身体还算争气,从未遭遇过大病的侵袭,没机会在病榻上体会家人无微不至的关怀;又或许是自幼便习惯了离家的生活,求学之路一走就是多年,漂泊已然成了生活的常态。
犹记小学时,我从村里出发,徒步前往乡里上学,一周有五天都寄宿在学校,只有周末才能踏上归家的土路。那时,家和学校之间隔着十几公里的距离,交通工具稀缺,脚下的路也是坑洼不平的土路。哪像现在,孩子在哪上学,父母就跟到哪接送,这种模式在当年既缺乏经济基础,也不符合当时的风气。我琢磨着,中国众多 80 后、90 后的农村孩子,都有着相似的求学经历吧。
后来,我考上了市里的初中。录取通知书送达的那天,全家人正在春季牧场忙着收割牦牛过冬的草料。收草可是个苦差事,繁重的体力活让人累得直不起腰,可如今回首,那些画面却成了童年记忆里熠熠生辉的珍宝——无垠的青青草原,仿佛一块望不到尽头的绿色绒毯,成群的牦牛悠然自得地吃草、漫步,嫩绿的草场,茂盛的青草足以没过我的大腿。夜晚,天空宛如一块巨大的黑色绸缎,繁星如同镶嵌其上的宝石,静谧而明亮。那种与大自然水乳交融、身心放松的惬意,如今哪怕是在静谧的冥想时刻,或是泡在撒满花瓣的浴缸里,都再难寻得。
当时,我家遵循着游耕结合的生产模式。春天,牧场要转场到新的草场施肥,用的是天然的牛粪,既环保又滋养土地;夏天,再迁移至另一处草场,避免过度施肥破坏生态。转场之后,草场由几户大家庭轮流值守管护,小家庭则依据人口数量缴纳费用。这所谓的“人头”,背后还有段历史渊源,解放前按家庭人口分配草场和田地,人多自然就分得广。
到了秋季,便是收草的大忙时节。我们要赶着公牦牛,驮上生活用品奔赴草场。早年靠镰刀收割,等我有记忆时,已经用上机器了。我的任务是把刚割下的草均匀地摊开晾晒,这活儿可是个“看天吃饭”的技术活,乌云压顶、狂风呼啸、暴雨倾盆,任何一种恶劣天气都是收草人的梦魇。草必须晒得干干的,这样牦牛才有足够的力气把它们运到冬季牧场,不然一旦受潮发酵,就只能白白浪费。要知道,冬天山上草木凋零,这些干草可是牦牛过冬的“救命粮”。
出发前,大人们总会虔诚地翻看藏历年历(ལོ་ཐབས),试图从古老的智慧里窥探天机,预测天气变化,可高原的气候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草晒干后,还要仔细地筛出里头的石头、牛粪、金属碎屑等杂物,接着编织成规整的形状,用韧性十足的ཀློང་མོ(西藏一种细软如皮筋的树枝)牢牢捆紧,最后由牦牛驮着运往冬季牧场。
就在收草那天,村里突然传来喜讯——我考上了市里的初中,要求第二天就得赶到村口,统一乘坐大巴前往新学校。一家人听闻,立马停下手中的活儿,匆匆扒拉了几口饭。大哥骑上摩托车送我,路程虽说还不到 20 公里,可天色阴沉得厉害。我多带了一件毛皮藏袍,果不其然,半路上就下起了雨。
最让人意想不到的是,途中我们和一匹马狭路相逢。那匹马原本安静地沿着路边踱步,我们也没按喇叭惊扰它的清净。可就在两车即将擦肩而过的瞬间,它像是受了什么惊吓,突然发了疯似的朝我们冲来!摩托车一下子卡进马肚子底下,被它硬生生拖行了几十米,直到拴马的绳子和木棍“啪”的一声断裂,我们才狼狈地摔落在地。后来得知,那匹马是被人拴得不够严实,在雾天迷了路,误跑到了马路上。虽说遭遇了这场意外,可我依旧对夏日的雨和冬日的雪情有独钟。
原以为市里该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的景象,可等我赶到学校,已是深夜。脚还没着地,就听见一阵毛驴的叫声划破夜空——原来学校在离昌都市区几十公里外的小镇上。此后,我平日住校,周末就去市里叔叔家。高中到了成都,一年到头最多也就回家两次;大学去了宁夏,亦是如此;实习之后,甚至有两年都没能踏上归家的路途。
就这样,在外漂泊多年,我早已习惯了这种四海为家的生活,平日里对家的思念并不浓烈。可每次静下来,总会忍不住揣测妈妈是不是正在思念我。果不其然,今年(2025)藏历新年视频通话时,看到妈妈眼中闪烁的泪花,我的心猛地揪了起来。我赶忙安慰她,吹嘘自己在天津混得风生水起,还故作洒脱地说:“人生在世,能按自己的心意活一回可不容易。”可挂断电话后,我却陷入了对人生意义的深深思索,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仓央嘉措的那句诗:“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在内地,人们大多把这首诗当作情诗来品读,而在西藏,很多人视之为蕴含哲理的道歌,至于学术上的争议,暂且就不去理会了。
或许有人会问:为什么过年都不回家?
我在医院的医学影像科技术组工作,日常负责给患者做 X 光、CT 等检查项目(需要说明的是,写报告的才是严格意义上的“医生”,我们属于“医技人员”)。很多患者都分不清医师和技师的差别。
我们科室的值班安排有两种模式:一种能享受节假日,另一种则全年无休。很不巧,我被分在了“无假日”组,不过两种模式下每周的总工时相差无几。每逢节假日,我都只能望乡兴叹,没办法回西藏看望妈妈。医院虽说每年有 20 天的探亲假(不带薪),可每次向科室申请时,领导总会无奈地表示:“现在科室人手紧缺,你再等等吧。”我也实在不好意思强硬要求,毕竟初来天津时,同事和领导都帮了我不少忙。看来,只能盼着援藏的同事回来,我再去申请探亲假了。或许,下一年的藏历新年是个不错的时机,毕竟那是全家团聚的重要节日,要是唯独我缺席,妈妈该有多失落、多难过啊。
撰稿:阿旺克珠
责编:王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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