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君《穿行于大理石》（花山文艺出版社）
南京，致胡弦
梧桐树说我在
不用忧虑
喜鹊听到了
点了点头
目光转向远处
细雨中
我又到了南京
红绿灯藏在
轻柔的梧桐叶里
梧桐在说
喜鹊在听
身边一座孤寂的
青砖洋房没有声音
遥远的时光像一个
再也不响的电话
遥远的往事不要打开
除了遥远什么也没有。
给亡父的遗照
吾父已亡，站在两棵松树之间，站在
年月之数和日历上的最终一页。
吾父已亡，站在大理石内部，
站在永不萎靡之中，
疲惫已逝，痛苦已逝。
他的袖子再也不需卷起了
他的领带再也不用松开了。
吾父已亡，还在观看星象，
并在说话时摆出手势。
吾父已亡，依旧捧着昼雨
似在后院采摘他的西红柿。
即使相隔那么多年，我还能听到
他响亮喊出的名字，一个与我
紧密相连的名字，在后门廊，
当他低头翻阅《钱江晚报》。
吾父已亡，一副老花眼镜
再也不会顺着鼻梁悄然滑落。
吾父已亡，呜咽也属枉然，
我在归家，一路飞奔，飞奔到
墓碑前。站在那里，他已不再
悲伤，悲伤已属孤单的大理石。
写给孩子
春天是美丽的开始，不需要假设。它的每一朵
花都将找到合适的色彩。你也如此，
我的孩子。当我们同行，在公寓台阶上，
在南门街，在地铁2号线和超市之间的
地下连接通道，在那么近的风中
靠得那么近我感觉很好。事实上
这是经常发生的事，并且情节稳定，
一成不变，因为你是不可分割的。
谁也无法取代你的存在，在我和你
母亲之间，从那一天开始，当医生
用铅笔把你圈起来，这里，她说。
在超声波图上，我盯着一个光点，
苹果种子大小，在一片静态的看起来
像外太空的幽暗中，她正在攀爬。
你永远在攀爬，走向独立的自我，
在戴着珍珠耳环时，在梳着蜗牛似的
辫子时，当你阅读，与林鸟的鸣叫
混在一起。看着你的眼睛，我似乎
看到了与我同样的童年页码与轨迹。
我看到的比我想说的还要多。
不止一次我有这样的感觉，
你是百里香与跳动的涟漪，即使
我不是平原和湖面。也许需要100页
以上长度的小说才足以描述现在的你，
关于你的蓝绸连衣裙，一枚镯子，
或者仅仅是拖着行李箱归来的步履声。
所以，这首诗只能是给你的，我的孩子。
那么，我是否忽略了你可能带来的担忧
和孤独，暂时还不清楚，暂时让它
作为一个飘浮物屏住呼吸在微风的搅动中。
江湖
接下来会有雨，一雨接着一雨。咚，
一支雨竖直下落，细小，棱角分明，
以约0.005焦耳的动能打在船篷上。
船只泊在树下，看得到远山。
船说，我的愿望是回家，与县城
或者一株水稻呆上一小时。
树说，你有永远的忧郁症不是吗。
水在等待，以义不容辞的
职责等待船只漂浮而去。
天渐渐黑了，水因等待
而产生了凌乱、痛苦的波纹。
这时，一支雨打在船篷。
焦耳能量0.005。舱内探出
一颗脑袋，向外张望，抬头，
把一口炽热、渴望的叹息
注入孤寂的云层。这是
公元12世纪的诗歌给我的印象。
说起来，那个世纪的诗人
没有一个我不知道。他们在江河中
悄悄爬行，有过无数糟糕的旅程。
实际上，也很美好，只要江水
够长，诗酒、拥抱和告别也就够用。
梅花
就那么一枝，世界就不同了（如果是发薪前
一晚，会显得更加与众不同）。一种被
狂乱充斥似乎可以覆没一切的色彩。
可以把它放在任何一个庭院，并且感觉很好。
但是短暂，不超过两周。当它在枝上醒来，
打开自己，柔软得像一块双面绒布，
继而飘坠，被风卷起成为螺旋的一部分，
在空中似乎因脱离了控制
而自由，无所顾忌。但是，只能
活这么久。尘土最终能够让它领悟
并无超现实主义形式的延时。
即使在最后一刻古怪地自旋，
旋转得最高，也不意味着那是一种
上升。当两周之后，空空的庭院
依旧空空。就像很久以前，
电车嗡嗡驶来，在地下舞厅出口，
在那一刻，伙计，你放开了舞伴，
然后是大街的空旷。你抬头，
几颗质量巨大的恒星伴你回家，
它们很安静，但也许，早已被
无限的广阔搞得眩晕，抑郁，快要崩溃了。
乌啼曲
只需要一场秋雨，一条瘦骨嶙峋的木船就很
乐意地在水上行走了。通过一次次划动，
一支木桨正将缺席的编年史——被驱逐者的
幽愤，掉在书信里的郁郁寡欢——写入
沉闷的波浪。千百年来如此，现在
也是如此。从建康到江陵，长江的格局
依旧是两千里的波澜，所以我很沮丧。
我被遗弃或忽视，所以我很安静。
打探世俗事务的消息，也只能徒增
无益的悲伤。长啸也无用，也没幽灵
跑来倾听。就像秋日的到来注定了
两岸紫红色的破碎与掉落，凡是
生命所宝贵的存在都在朝向一个
无奈的静止切换——女人的织机静了，
办公室人声静了，简牍与公章静了，
一个时代静了。当一只乌鸦从一棵
爬满伤疤的树上像从魔术师的帽子里
飞出，一声孤零的乌啼后，
五十岁的人生突然也静了。
纠缠不清的是哗啦声。就像一个复仇者，
孤独正通过融入波浪的尾迹与船只
同行。船舱内，一个身影在微黄的
灯火中升起，打开一瓶酒，然后
与无形的漂泊相对而坐。漂泊是一种
很不稳定的东西，它大多发生在人生
或者人类历史上一个很不稳定的时间。
一个人去爬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
与此同时，给灯写一封信。我想写一封信
并不奇怪，孤独时能够给一盏灯写封信
也不愚蠢。快到山顶时，一片电线
在眼前展现，混乱，交错，重叠，
在镇北的矿区。我曾经采过一段时间矿石，
在我头发很长有点流气时。也不是开采，
是临时记帐。在那里，一支支电线
消失又窜出，在地上和地下，混乱的走向
没人搞得清楚。就像我从没搞清楚
为什么想起你时，总会有个男人的声音。
他说，我他妈的要斩了你斩了你斩了你。
我听得很明白，我不想听到斩斩斩，
尤其是你被斩。我无法承受
在夏天酷热的膨胀与斩斩斩声之间
联觉的痛苦。我只想在山中缓缓上升
不管头顶停着的是积云，还是层云。
我的自我感觉最好是一朵云。所以
当我凝视，我承认，我不在乎电线的混乱，
甚至感觉这些家伙太棒了，就像一群
即将狂躁发作而崩溃的精神病患者，
也像一伙擅长表演的魔术师。我曾在镇上
见过街头表演，一个艺人忽从耳中
拉出一枝玫瑰，又将他的女人身躯切离，
然后让她从桌子底下钻了出来。这些电线
也是这样，由于冗长与负载，以及风力
破坏，烂了，松弛了，掉了下来，但是，
很快又会恢复得很好。然后在空中嗡嗡鸣叫。
我凝视着，当我凝视时我也不能完全定义
这世界是否傻笔。我也不能证明，
说我曾经有一个美丽的南方但却遗失了。
我只想说它们纠集在一起很棒，恐怕上帝
也不能把它们从电力公司强加的过载中
解脱出来。它们已经适应了，也就无所谓
给一盏灯写封信。也许，这将是这
整个系统的命运——有一天，我驱车
驶向县城，就在我回来时，矿区600千伏的
变压器突然爆炸了，一只赤腹松鼠好奇地钻了进去。
勒尼里斯
无论你喜欢还是不喜欢，它是勒尼里斯，不管
秋天以什么方式表达自己、一颗雨滴以何种
前提拉伸自己，它是勒尼里斯，管那宇宙
是否在膨胀的模型中飘移、历史是否以一个
计算忧郁量的方程式的方式存在于决定论中，
它是勒尼里斯，哪怕你是钛合金和一部
中国叙事的第76页，它是勒尼里斯。
勒尼里斯通常离我很近，在我凝视夜空
并慢慢说出所有星座名字时，勒尼里斯
拦过我一次，追着说让我们去找座寺院
搬来大苦咒大悲咒用以制作我们的餐桌，
勒尼里斯走下公寓的52级台阶，和我一起，
在我的早晨。那么，勒尼里斯是什么，
不需要解释，勒尼里斯就是勒尼里斯：
当一切不再，当从那一天起已经发生了
很多事情，当天空是空的即使展现条纹状
与瀑布状的金色燃烧也空，当一只鸟对
于天空的深度激情消失甚至余波也荡然
无存之后呆在窗外让我觉得抑郁症离它
也没那么远，当一个养猪场在城南立交桥下
散发它那操蛋的气味，当我盯着窗户感觉
它比我还要无聊，当无聊是一个有趣的单词，
可以把它放在任何时代的开始、中间和末尾
并且感觉甚佳，当看到一个新闻，
在成都，有个贵妇因醉酒的民工摸了
她的越野吉普车而甩出一记耳光
和万世穷鬼的怒骂，当一个女孩失踪了，
在丽晶国际，一幢3万人居住的大厦内，
当她的父母去往警局，在汽车座椅上收紧
安全带后，大脑昏沉并滚动着一个个
像轴承上的滚珠一样的问号，当美丽的女孩
永远在失踪，原因不胜枚举，当微风
也无以弥补21世纪的春天，当21世纪
不是一个笑话但却成了一个笑话，嗯，
关于21世纪，我就不说了，无论我说什么
都会伤透它的心，当我试图与这座城市建立
合理关系然后发现它需要心理治疗但它
却拉我去治疗而我只好抓起一只充电宝，
当我提着充电宝然后感觉自己也是充电宝
正携带三万毫安的焦虑等待输出，当我
在就医路上经过一个防空洞口，忽然想起
你的深情然后对着敞开的大洞丢去一声喊叫。
谢君，1968 年出生于浙江萧山，田野考察者，写作者。已著诗集《光亮传》《穿行于大理石》等四部，长篇小说《航空演习》《翠湖之波》《山水逸事》，译著《美国诗歌发现》。作品见于《诗刊》《人民文学》等，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一届《青春诗会》，曾获《十月》《诗潮》等杂志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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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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