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色里的炎黄池朝兴
2025年3月27日
三月的阳光,白得有些刺眼。我与妻子晓伟踱进白鹅潭大湾区艺术中心,迎面撞见的是黄胄的驴子。那驴子墨色淋漓,蹄下生风,仿佛要从纸面上跃出,踢翻这幕墙的冷光。
黄胄的画里总有一股子热气。不是温吞水般的热,而是三伏天正午晒场上的麦粒迸裂时的那种热。看他的《巡逻》,几个边防战士踏雪而行,皮帽下的热气在胡须上结霜,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那股子精神气。这精神气,便是他所谓的"生活"罢。
展厅里人不多。几个老者拄着拐杖,在《新疆舞图轴》前微微颔首,大约是忆起了某个火热的年代。晓伟忽然扯我袖子,指着一幅《出诊图》:雪地里,一个女医生背着药箱疾行,红围巾在风中扬起一角,像团不肯熄灭的火。我蓦地想起黄胄那句话:"画家一旦离开对生活的爱,他的艺术生命也就结束了。"
这爱何其具体!他画毛驴,不是文人画里的萧疏意象,而是会尥蹶子、会偷吃庄稼的活物;他画边疆舞者,不是猎奇的异域风情,而是能听见手鼓与脚铃交响的生命律动。1949年后,他七赴新疆,三进藏区,在那些被风沙打磨过的面孔里,寻到了笔墨的新血。
展厅里陈列着他的速写本,纸页已经泛黄。有一页画着维吾尔族老汉的半边脸,线条粗犷得近乎莽撞,却把皱纹里的风霜都勾活了。旁边注释写着:"喀什巴扎,晨光中见老人倚墙小憩,胡须上还沾着馕的碎屑。"这哪是素描?分明是偷了生活的一角。
转过展区,遇见他的驴群。三头、五头、七八头,墨色浓淡间竟能辨出哪头刚打过滚,哪头正偷懒。最妙是一幅小品:驴子啃食地上残雪,眼神狡黠如老农。黄胄曾说这些驴子是"劳动人民的兄弟",如今看来,它们确比许多冠冕堂皇的"人物"更懂生存的智慧。
午后的阳光折进展厅,将《丰乐图》里的葡萄架照得透亮。那些紫葡萄在生宣上晕染开来,仿佛能掐出汁水。晓伟忽然说:"你看,他把甜味都画出来了。"我怔住——原来笔墨真能留住五感,只要画家肯俯身触摸生活。
这时,我们望着黄胄生前的影像。72岁的老人站在炎黄艺术馆工地上,灰白头发被风吹乱。他说:"我们要给子孙留个念想。"此刻窗外,珠江上货轮鸣笛,对岸的广州塔正被电子广告包裹。不知那些像素构成的繁华里,可还容得下一头墨驴的嘶鸣?
归途上,翻拍的照片在手机屏上闪烁。那些线条在液晶显像中变得驯顺,失了宣纸上的野性。我想起黄胄晚年说的话:"艺术不是装饰,是血脉。"
暮色渐浓,路边的木棉扑簌簌落下几朵红花。我们沉默地走着,鞋底沾满这个春天真实的尘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