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西山红茶》以祖孙踏青的闲适开篇,却在蜿蜒山道间铺展开一幅跌宕百年的茶业长卷。作者张德才用素朴如茶汤的笔触,将个人记忆与家族史诗交融,让红茶发酵的偶然与必然,成为窥见近代中国乡土经济嬗变的绝妙切口。
当张家高祖在光绪二年的茶香里顿悟红茶奥义时,命运的齿轮便悄然转动。这场因人力短缺催生的工艺革命,暗合着晚清乡土社会自我救赎的密码——被战乱饥荒蚕食的家族经济,在红茶发酵的红色汁液里寻得新生。余姓茶商的慧眼识珠,不仅是商业嗅觉的胜利,更隐喻着徽商资本对传统农业的现代化启蒙。从私相授受的家族秘技到惠及山野的公共技术,红茶技艺的流散史恰是近代手工业文明觉醒的缩影。
张德才笔下的茶叶史话,始终氤氲着泥土的温热。祖父讲述中反复掂量的银元与稻谷,茶工迁徙带动的技术传播,乃至采茶人躲进林间的惶恐,都在提醒我们:所谓产业兴衰,不过是万千升斗小民生计的总和。那些被岁月蒸干的茶青,在记忆的烘焙中愈发醇厚,最终化作映山红般明艳的文化乡愁。
这份以家族叙事承载的茶业档案,其珍贵处恰在于未被规训的野性。当主流历史书写执着于机器轰鸣的工业革命时,山坳里那锅意外发酵的茶叶,正默默改写着小农经济的基因密码。祖父歇脚时凝望群山的忧伤,与少年眼中灼灼的映山红,构成了传统与现代对视的绝妙隐喻——前者沉淀着手艺失传的隐痛,后者萌发着文明新生的希冀。
这盏跨越三代的西山红茶,终究不只是唇齿间的余韵。当我们将茶汤举向阳光,分明看见琥珀色的汤色里,悬浮着整个农耕文明向现代转身时细碎的微尘与光芒。

西山红茶
文/张德才

公元1963年(我入私塾童蒙第二年,也是最后一年)农历三月中旬末的一天,我祖父张银馀(1897年——1970年)老人到学堂见我的先生说:“老表啊!我和你说一个事,明天我要带我大孙子到老山城陈家去送礼,你放他两天假吧!"先生说:”行!但不能耽误天数多了。"祖父说:”只两天,回来就上学。"先生名:洪汉涛,三条岭洪家山人。我祖父姑娘的儿子。他俩是胞表兄弟,我祖父居长。我称先生应称表祖父。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来到祖父家(祖父在王姓叔父家居住),祖父问我可吃饭了。我说吃过了。祖父急忙换了双鞋子,拿着礼物就和我出门往去葛源的路上。翻过一条岭到了葛源村,从葛源村外口再翻岭,这条岭名:放牛岭(是徽道蜈蚣岭里边一座山),通往双蓬村(现与葛源村合并为徽道村)。
祖父一路走,一路和我谈他过往的事,我用心听着默默记在心里,有时也插嘴问问不懂的事情。爬到放牛岭山半腰有一块茶叶地,地里有一男一女两人采茶叶,听见我祖孙二人谈话,两个采茶人吓得往树林棵里而去。我和祖父认不得是谁,也没吱声。一老一少爬山过岭十几里,正好也有点累。(那年祖父66岁,我14岁)就在茶地腮口找了两块石头当垫坐。这时候我问祖父:”刚才那俩个人好像是采茶叶,不是早了点吗?"祖父说:”那俩个人是偷茶叶的,采回家做青茶喝的。这时候青茶只是一点馨香味,茶汤不浓,没有力。青茶好喝的时候,要等柴兰花出来的时候,到谷雨后的茶叶才香,汤浓又有力。"我问:”茶站为什么不收青茶只收红茶呢?"祖父说:”过去没有人做红茶,都是做青茶卖。"我问:“过去为什么没有人做红茶呢?"祖父说:”这话说来就长了。我俩边走边说吧!"我说好吧!俩人起身向山坳路上攀爬,很累,祖父年大了,我没接着问,不一会便上了山冈。站在山冈上向四周望了望,除了山,还是山,高山低山,连绵起伏山连山,不过这时候的山不是黑黛色的,而是半绿半青半黑色,不远处还冒出稀疏的映山红来,在翠绿的树丛中点缀装饰得很好看。我不禁喊了一声:好美哟!我们站了一会开始下山了。
我是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人,这件事没弄明白,心里老是不踏实。我接着问祖父说:”爷爷,你刚才说,过去不做红茶是怎么回事?”祖父说:”过去人不会做红茶,自古以来都只做青条茶卖到茶号里。"我又问:”什么时候开始会做红茶了呢?"祖父说:"这亊情说来话长,还要从我的爷爷,你的思公公(高祖)说起:我张家自明朝从江西迁来,至第五代分三房,到清朝初期发育至十八股,三十余戸,一百余丁,三百多人。结果从乾隆至嘉庆年间,因战火和瘟疫、病祸以及饥荒,从第十二代至十五代时期短短几十年,只剩下你高祖(光大公)一根苖了。现在的三个房股的人丁都是你高祖(光大公)一人养三个男丁分继到三个房头的。
光大公当年一户经营三房的产业(大部份水田卖给外村人了,为解决丧葬费用,还欠了债务)唯剩下大片山场和茶叶山,为了一家人生存,将山场出租给怀宁、望江、宿松和潜山人经营,茶叶归本户经营。到茶季请了大量的外县男女茶工。女工包采茶,男工包制茶。你高祖是道光年间出生的。在同治年间成家的,光绪元年你曾祖父(来保公出生)夫妻二人日夜繁忙,家里虽请了一两个长工,庄稼田地还是荒的多,加上年景不好,支大于收。光绪二年春雨水多,茶叶生长旺盛,请了五六个男工,专门制青茶,请了十几个女工,专门采茶。每年谷雨开园,小满节停止采茶。因为男工要做田、插田,挖山、种玉米了。

这一年请了六个男茶工,立夏前两天有两个人生病了。你高祖日夜劳累也是在蛮撑着。每天都有三百多斤茶草下锅炒制、揉捻,还要及时烘干,。立夏前几天茶草正兴。刚巧夏前五天,天气好,万里无云,气温又高,有两个炒茶人说,今天茶叶草太多,可能炒不出来许多货,怎么办,就是抽两个女的帮忙都不行。你高祖说,这样吧!今天好太阳,把晒簟搬出去,放日头窝里晒一会再炒,能攒点时间。谁知道,日头紧,温度高,茶草晒下去以后,锅里边炒,边揉,等家里的还没做好,外面茶草晒得要黄了,众人着急,放着家里的话,忙出去收茶,收回家后,茶叶不能再下锅了,只好生揉,谁知边揉边红,不是青茶了。只好加炭火放在焙笼里烘烤。烤干后成了黑色茶。众人说,这茶叶卖不出去了,没有人收这样的茶,我们从来也没做过这样的茶。这茶叶做坏了。
你高祖(光大公)也不吭声,心里肯定不好受。就到厨房拿个大碗,将黑茶抓了一撮放在碗里,将火堂铜壶装的开水倒向碗里,过了一会去看看,碗里茶汤像珠砂一样通红,很好看,接着尝了一口,脸上突然露出了笑容,说:”好香啊!还甜絲絲的。味道真好!"大伙都围拢来一看,大伙都高兴的一人尝了一小口,说,实在不错。可是到那里卖呢,人家茶号都是收青茶,没听说谁收这黑茶叶。
第二天,你高祖(光大公)吃过早饭,将青茶和黑茶分别装包,挑到仙寓山姚村(四都保)三先生家去卖。三先生父亲一见是这么怪样子茶叶,连忙说:”这种坏茶叶我家不收。好(青)茶可以卖给我。"你高祖说”这黑茶不是坏茶,是生晒草做的。你不要,这青茶也不卖给你。我到华芝港黄老板家去看看。"便收拾茶担向黄家茶号去了。过去称这两姓为姚黄。到了黄家茶号,黄老板见了茶叶说:”张客人呐,你这茶叶是怎么做的,是坏茶耶!"你高祖便一五一十将制茶经过说给黄老板听了。黄老板说:“我不收这茶,我指你一条路,我也是不多时听说的,尧渡街不是有几个茶号吗,今年又有一家新开张的茶号,说收什么红袍茶,你去看看,你去了要慢慢问,绝对有这么一家,我也不知名号。你这青茶就卖给我,省得挑许多路,累。"你高祖便将青茶卖给了黄家茶号。将黑茶挑回家了。家里人和那些帮工的人都满脸愁色。你高祖也不吭声,吃晩饭,洗澡就睡了。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就起床了,洗个脸。叫你高祖母(老思婆婆)炒点饭给他吃吃,说要趁早赶 路。老婆婆煮了几个荷包蛋,炒了两碗饭,老公公吃过早饭就挑着黑茶从小陂过河走高岭头到尧渡街。到尧渡街七问八问,问到一家新开张的茶号,老板姓余,人称”余老爷"。进得茶号,屋内卖茶人不多,只三、五个坐在长櫈长抽旱烟,有一个卖茶人起身挑起茶包要往外走,见有人进屋又放下茶挑子。此时,一个伙计喊:"老爷!又有客人来了!"倾刻,从内房走出来一个眉清目秀的年青人,年龄不超过三十岁,有一种文人雅气风度。身着青布长衫,头戴瓜皮黑帽,书生之气象。你高祖猜想,这可能就是老板,怎么这么年青哟。只见此人径直走到你高祖面前自我介绍说道:”客人请坐,(隨即叫伙计端来一条单人坐高櫈)鄙人姓余,是本茶号当家人。客人来自何乡?贵姓?"你高祖答:“来自后河四都保上西山张家。隶属姚黄。葛公山里人,姓张。"余老爷点点头,”啊"了一声,便问:”你是卖茶吗?"答曰:"是"。连忙起身将茶袋包解开,让余老爷看茶。余老爷从柜台上取下一茶盘,将茶袋茶叶抓一大把放入茶盘一看,顿时高兴喊了声:”好!我要收的就是这种茶!"隨即在茶台上取下一只瓷器杯,将茶盘中茶叶揑一小撮放入杯中,从火炉中提取铜壶中的开水倒入大半杯。眼睛一直盯着杯中茶叶,看着茶叶由曲变直,一片片落入杯底,茶汤慢慢变成淡红,由淡红变成深红珠砂色。大约十来分钟时间,又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忽然双手合十,一拍大腿喊道:”好哇!终于等到了这种茶叶!"转身抓住你高祖的手说:”今天带你去下馆子,吃过饭再来聊茶。好吗?"同时对来店里卖茶的几位客人说:”你们这几位客人也去,虽然你们茶叶没有成交,生意不成情义在,来日方长。"于是都跟在余老爷后面一道去了馆子。

在馆子里喝酒、吃饭回来,余老爷问你高祖(光大公)这茶叶是如何加工制作的。你高祖便一五一十,从前向后一说。余老爷说:”原来如此,真是天助我也!(又对你高祖说)张师傅,你这叫做偶尔天成!"接着问:"张师傅你今年贵庚几何?"答:”今年四十岁了。"余说:”哦!日正中也!我比你小十几岁呢!可称你小叔子,也可以喊大哥。"你高祖说:”喊大哥好。"余便说:"张大哥,你回去别做青条茶了,全部做这种茶,这茶叫红茶,不是黑茶。回去做茶,茶草晒到枝干柔软,叶子不能泛黄,揉捻一定要紧条,发酵(垩坯)要到位,每根茶叶红透再摔坯抖坯,再上烘。要两次烘烤。我准备到上乡去收一批茶草,亲自加工。"这一旁几个卖茶的正好是上乡人,其中一人接话说,"好!欢迎!我们几个都是上乡的。现在请老板把我几个人茶叶看看,能不能收。"余老板说:”不是不收,我不是看了吗,你们这几个人茶叶是做坏了,青红紫绿俱全,我怎么给价呢?你还是到那几家茶号看看吧?下次做红茶再来,好吗?"那人说:”我们离这街上路也远,你看茶叶给价吧,我们也不争价。那几家我们都去过,他们都不要。"余老爷说:”哎哟!山里人也不容易,做庄稼人可怜我也知道。好吧!第一次来,按正常价,打八折,行吗?”那几个人,高兴得不得了,异口同声地说:”余老爷开恩了,真是好老板。"便成交付款打发他们走了。

余老爷把那几个客人打发走了以后,便和你高祖(光大公)坐下来商谈价格说:”张大哥,街上那几个茶行你大概也去了,他们都不收你这茶叶。现在市场价有三个等级,上等青条茶每担三个银圆,中等是两个银元,下等茶一个银元。不知你后河茶价是否同等?"答:”略有出入,相差不大。"余说:”你家离这里有几十里路吧?时间不早了,现在是忙季,我不留你。今天你这茶价给你比青茶再高一点。你这是七十斤茶,许多路挑来很吃累,我给你四个银元,行吗?"你高祖一听给这么多钱,心里乐开了花,连忙说:"行!行!行!我回家不做青条茶了,全部做红茶。"余说:”你下次挑红茶来,我也要按上、中、下三等看茶给价。上等茶五圆,中等三圆,下等茶一圆。鄙人不是你建德人,乃是徽州人。借贵县宝地经商,不能亏待贵县父老。"两人聊了一会,你高祖喝两盅茶便起身回家了。说到这里,我便好奇地问祖父:”一担茶叶是多少斤?那一个银圆又是多大呀?"祖父说:”我小时候记事时,一担是老枰一百斤(十六两制),等于现在市枰是一百二十斤。一个银圆是壹元钱,和玉米浆粑那么大,一两重,是清朝龙银。民国时的银圆是七钱二,民国初年,一个银元能买老枰一百斤稻谷"。我:"哦“了一声。便又问道:”高祖老公公活多大年纪养几个公公呢?制做红茶手艺是传给谁的?现在处处都做红茶呢?”这时不知不觉已走过了下排蓬(徽道村),上了往老山城陈家的一个岭上(不知名)。

此时祖父说:”坐下歇会哟!"于是我们便在路边草上坐下来。此时,我见祖父的脸上一脸忧伤,心里肯定有不愉快的事难受。我便问:”爷爷!你是否是饿了?还是口渴哟?"祖父说:"都不是!"祖父反问我:”你饿了吧?还有几里路,扛一下就到了。若是口干要喝的话,你将那茶叶摘几片,放嘴里嚼嚼,马上嘴就不干了。我说:"我不饿,一会到下面肯定有泉水。我怕你肯定饿了。"祖父说:”你刚才问的话,我心里难过。你高祖活到了民国五年才去世,有八十岁高龄,是高兴的事。最伤心的是,他养三个儿子,长子少年亡,次子是我父亲,三子过继二房。结果二房、三房都无苖。你曾祖二十多岁病逝,配妻未过门。将我过继入二房。你高祖八十岁去世时,我已二十岁了。做红茶就传给了我。

由于家族衰败,门口畈上好田好地全卖给外村人了,茶叶也大片大片放弃了。在我家制作红茶的茶工也遣散了。(当年男工常年雇请,制茶、耕种、收割、挖茶棵等常年用工)因为支大于收。那些男工都是外地人,大多是江北人。遣散后被外村人僱请,所以将制茶技术传遍了山里茶区。再说也不是什么难学的手艺,一看便会。现在红茶畅销。所以,现在都在做红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