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到萱洲
文/赵贵荣
萱洲,一个诗意的名字。
读到这个名字,马上就在眼前展现一幅场景:在河之洲,一丛丛萱草正蓬蓬勃勃,或淡红或金黄的小花含着晶莹的水珠,摇曳在风中。
萱洲应该是从诗词长河中走来的。是不是采风的诗人曾来这里,撷取“焉得谖草!言树之背”一句,才留下《诗经·卫风·伯兮》的诗篇呢!这里的谖草即是萱草。朱熹注的诗经里,解“谖”为“忘忧之意”,所以萱草又有忘忧草的美名。对稍有文化的中国人来说,萱草就是母亲的象征。历代文人常以之为吟咏的题材,夏侯湛笑而赋《忘忧草》,陈子昂感而念《秋亭萱草》,孟郊别而作《游子诗》,苏东坡醉而颂《萱草》。
在今日西方文化大行其道的世界里,在母亲节给深爱的母亲献上一束康乃馨,似乎是个温暖的表达,却很少有人懂得献上一束萱草。是不是萱草那千年的爱浮在阳光和烟尘中,让我们迷茫了呢?
萱洲,一个诗意萦绕的地方。
诗意的地方,当然要在诗意氤氲的时节来。
烟花三月到萱洲。从衡山县城沿湘江向西,只向更滋润、更清朗、更金黄的去处走,一大片一大片金黄色就拽住了脚步。站在路旁,放眼望去,油菜花举着生命的旗帜,行进在田野地头,比赛着飞奔的力量,踊跃着喧嚣的青春。
与江西婺源的油菜花不同。婺源的油菜花只长在谷中,衬在徽式民居旁,遗落在石板路边,——那是山谷幽幽的二胡。萱洲的油菜花则一朵朵、一簇簇、一片片,把金黄洒向日夜流淌的湘江,让大海也染上春的色调;把沁人的芬芳弥漫在南下北上的高铁中,让远方也感受最纯真的祝福,——这是乡村欢快的唢呐!
与云南罗平的油菜花不同。罗平的油菜花是汪洋恣肆的聚合,聚合得太多太深,茫茫一片,让人忘记它是切切实实的花,可怜可亲的花,——那是浓墨重彩的油画。萱洲的油菜花则仰起粉嫩的脸,扬起金色的小手,时而在大片田垅中张扬奔放,时而在逼仄山间婉婉转转;在池边的细柳上曼妙,在溪边的粉红桃花上顾盼,在屋角的雪白李花上流转,在起伏山坡的绿草上婀娜,——这是情意绵绵的工笔画!
油菜花是一个童话,我走在其间,仿佛童话世界里的漫游者。三三两两的游人穿行在花丛,时隐时现,不知他们可倾听到了油菜花那爱的絮语?牡丹之爱、菊之爱、莲之爱,宜乎众矣。为何这最本真、最原始、最古典的油菜花,就鲜有所爱呢?
幸好还留存了一些诗句,留存了一些记忆。幸好有那么多中国人还记得,在那么一个春日,有那么一位诗人,披着宋时的雨吟诵:篱落疏疏一径深,树上花落未成阴。儿童急急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试想一下,这皇天厚土里,有哪一种庄稼能够象油菜花这样铺天盖地地涂抹艳丽的金黄,让春天显得如此厚实,如此幽深?有哪一种花在恣意开放之后,能结出如此细密的果实,让生活显得如此清香,如此温暖?有哪一种植物能在绽放出色彩,喷发出油香后,能把生命碾落成泥,让脚下这片土地显得如此黑亮,如此滋养!
太淡远了,太悠长了,太深沉了,油菜花对大地的爱就象萱草对儿女的爱,总藏在心里最柔软的一角。
油菜花边,有一位姑娘,手里扬着刚拔的青草,眼睛望向蓝蓝的天,吟唱着“月亮花儿开”的歌,走出了古镇,走向了军营。仔细一听,易秒英的歌声都沾着金黄。
转过军中歌手易秒英的屋前,穿过不太长的集市,当你踩着红石板的时候,古河街到了,谁也不必问,谁也不必告诉,但你一定会知道。
对,总在一些地方,当你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就有种似曾相识、久别重逢、梦中已走过一遭的熟悉感。有位驴友曾说过:“我走过万水千山,才发现万水千山总是情,一个情字,让我找到归途的安宁。”大抵就是如此。
萱洲最具个性的就是这古河街。其它古镇的街,要么象五彩斑斓的花瓣,散落得满地都是。而萱洲古河街不同:两竖一横。长的一竖直插河心,短的一竖牵着横着的手,横的与湘江比翼,格局简简单单,渗透着一种忠厚。这就是一座古镇在相当老的岁月里在文化的浸染下磨砺出的一种收敛与包容糅合的品质。其它古镇的街,要么一律青石板,单调中透着冷漠。而萱洲古河街不同,基调是长短各异的红石板,青石条杂陈其间,随坡就势,时宽时窄。当鞋跟踏在街石的清空声音中,仿佛就流淌出这古镇的人情味儿来。
拾级而下,看到两旁高低交错的古民居墙根星星点点的青苔,林立的商铺掩上坑坑洼洼的木门,一个上了年代的招牌固守在河风中,一段语录式的标语斑驳在墙上,时间好象凝固了。
终于下到了河边。街还在一往情深地一头扎进水中。据河边的老人说,河水下面还有近百级阶梯。
它是去迎接什么吧,是行色匆匆的商贾,还是白帆点点的樯橹?它是去倾听什么吧,是前往南岳朝圣的香客的香歌,还是直声土腔的皮影戏唱词?它是在寻梦吧,是衡山古窑的寂寞,还是青青萱草的无语?……
萱洲最古朴的屋宇无疑是刘锦公祠。檐牙飞啄、雕花明窗、青墙黛瓦,散发着浓郁的明清气息。它用红石条筑基座,依湘江而建,百年来,犹如苍苍老者,俯看江水与岁月无声流逝。
它的妙处不在于排场,而在于充分利用它的便利而悄然自重,自重了还不露声色,使得你根本就想不到这是清代官员所建。
没有通常祠堂那高耸的朝门,高昂的斗拱,黑底金字的楹联,威风凛凛的石狮,连门框亦是红石条,门页泛着油漆或桐油的暗红,石制的匾额嵌入墙内,上书“刘锦公祠”四个黑体大字,一如藏愚守拙的老庄。
推开沉重的木制大门,仿佛推开古镇一方浓缩的文化殿堂,于一片庄严肃穆中,进入先人灵魂萦绕之地。一层层走去,前堂、正堂、后堂呈纵深型推进。整个祠内的门窗、牵枋、楼梯均是木制,新做的油漆越发显出古朴纹饰的精美。屋顶中央的太极图赫然在目,四周绕以八仙过海的水墨画。在两侧房间和楼上陈列着快要失传的农家用具:几台纺织机如掉了牙的老奶奶样坐在灰尘里,一动不动了;几只大小不一的斗,散落在蛛网中,斗上刻着“行斗较正,同治四年永春行立”的字样。
踏出祠堂大门,耳旁仍然回响着刘锦公“行斗较正”的教诲、呵斥、训诫……
有了这么个宅第所在,萱洲古镇是可以成为我们心灵的安放之地,不要大富,不要大红,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让河水慢慢流,船橹慢慢摇,摇到萱草的深处更深处……
祠堂东去约二百米,遇一小山坳,上缓坡,便是观潭寺所在。从外观之,时间不过十数年。据寺内和尚讲,寺是重建的,原寺初建何时已难以考证。且不论年代,单是寺名,就极具古禅意味。佛香袅袅中,看湘水滔滔,竟视若“观潭”,当真深得佛门修为。
我却不能。“上下天光,一碧万顷”,勾起范仲淹的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士大夫情怀,你呢?
神农乘着木筏来了。从荆楚深处入长江,转洞庭,溯湘水,神色匆匆的他竟然来不及尝一下萱草,不然他就不会猝然崩倒于洣水之滨,不然他的子孙就不会承受这么深的苦难。
大禹乘着竹排来了。从中原大地入长江,转洞庭,溯湘水,满身泥水的他竟然来不及在萱草之洲小憩,不然那千年的石简就不会无人辨识,不然这片土地就不会再让洪水肆虐。
杜甫乘着破船来了。从崎岖蜀地入长江,转洞庭,溯湘水,满腹忧愤的他竟然没让萱草抚慰一身病痛,不然那“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的叹息就不会遽尔断在耒水之畔,不然衡山在诗圣的笔端就不会仅凝成一篇“衡山虽小邑,首唱恢大义”(《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
毛泽建乘着扁舟来了。从韵山之冲入易俗河,转昭山,溯湘水,英姿飒爽的她竟然没让萱草挡住罪恶的枪口,不然她手中的长缨定能缚住苍龙,不然紫巾山麓的杜鹃就不会染上英雄的鲜血。
太长太长的等待,太深太深的忧伤,太多太多的血泪,都石化了,化作古镇一层层红石板,化作河岸一页页紫砂岩。
夜雾在河中飘缈,顺着归巢水鸟的羽翼,漫过泊岸木船的乌篷,漫过临水老树的新绿,漫过古民居的瓦脊,如母亲温柔无比的双臂,抱着古镇,拍着古镇,睡吧,睡吧,梦里开满金黄的希望……
作者简介:
赵贵荣,湖南师范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先后在学校、乡镇、机关工作,在市省国家级媒体发表过近百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