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 祭
邵永晟
清明节的前一天,战友的岳父在西安殡仪馆火化,我因与老爷子生前有过多次交集,便赶过去吊念,在举行完遗体告别仪式后,我们一行人前去祭堂给老爷子送行。
祭堂里人声嘈杂,队伍排得很长。我们一行人站在一个穿着黑色风衣女孩的后面。女孩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起初并未特别注意她。直到她开始布置祭台,我才发现这场祭奠只有她一人——没有亲戚,没有朋友,连个帮忙拿东西的人都没有。
她先从布袋里取出一块蓝格子的抹布,仔细擦拭着台面。那动作很轻,像是在给卧床的病人掖被角。擦完后又用手掌抚过台面,确认没有灰尘才罢休。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父亲教我写字,总要先用手抹平作业本的褶皱。
她摆放好带来的白菊花花束。然后从包里取出一个相框,用袖口擦了擦才摆正。照片里的男人约莫五十出头,清秀而又俊朗,戴着黑框眼镜,嘴角微微上扬。女孩盯着照片看了几秒,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她点燃两支白烛,火光跳动在她的脸上,映出眼底一片湿润,却不见泪落下。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带来的水果——三个苹果、四五只饱满的沃柑和一把香蕉。沃柑橙黄发亮,整齐地码在瓷盘里。我见过许多人祭奠时带水果,大多是随便往那一摆就完事。可这女孩不同,她挑了一只最圆的沃柑,从风衣口袋掏出折叠水果刀,在橘皮上轻轻划出六道匀称的切口。
她的手指很灵巧,剥橘皮时几乎没溅出什么汁水。先剥去顶部的蒂,再一片片往下撕,橘皮完整地摊在台面上,像朵盛开的莲花。这手法太过娴熟,想必曾经无数次这样为父亲剥过橘子。我不由想起父亲生病时,我也曾这样给他剥过橘子,只是远不如她这般细致。
剥好的橘子晶莹剔透,白色的橘络还连着。女孩并不急着供奉,而是用指甲一点点挑去那些絮状物。这工作极需耐心,她却做得一丝不苟。挑净后,她把橘子分成两半,其中一半又掰成单独的橘瓣,在台面上排成一圈,像给时钟安上橙色的刻度。
"爸,橘子很甜的。"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说完拿起一瓣,轻轻放在照片前。接着是第二瓣、第三瓣……每一瓣都摆放得规整,间距相等。这场景让我喉头发紧——她哪里是在祭奠,分明是在重现某个日常生活的片段。也许从前的某个傍晚,她就是这样一瓣一瓣给父亲递橘子,而父亲就坐在摇椅里,一边吃一边问着她工作上的事。
烧纸钱时,火苗蹿得很高。女孩并不像其他人那样大把大把往里扔,而是三两张一叠,等前一批快烧完才续新的。纸灰飘起来,有些落在橘瓣上,她便用纸巾轻轻拂去。这动作太过自然,仿佛只是在为生前的父亲掸去衣领上的头皮屑。
最让人心碎的是她倒酒的样子。她带了两个小酒杯,一个摆在父亲照片前,一个拿在手里。倒酒时不慎洒了几滴在台面上,她立刻"哎呀"一声,随即又笑了:"爸,我还是这么毛手毛脚。"这话听着像是父女间常有的玩笑,只是再没有了回音。
整个过程中,女孩始终保持着一种奇异的平静。没有嚎啕大哭,没有喃喃自语,只有眼角偶尔的抽动泄露了内心的波澜。当最后一瓣橘子供奉完毕,她静静站了一会儿,忽然伸手摸了摸照片中父亲的脸,指尖在眼镜框的位置停留了两秒。
收拾东西时,她将没吃完的橘子重新包好,连橘皮都收进塑料袋。临走前,她突然做了个奇怪的动作——把剩下的半只沃柑掰开,自己吃了一瓣,又往照片前放了一瓣。"咱们分着吃。"她说,这次声音有些发颤。
她拉着一个小推车离开时,风衣下摆被风吹起。队伍里有人小声啜泣,更多人红着眼眶。我想起她剥橘子时专注的侧脸,想起她摆放橘瓣时微颤的手指。这哪里是不悲伤?分明是把悲痛化作了最细腻的温柔。
那盘剥好的沃柑留在祭台上,橘瓣在烛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不知为何,我觉得那父亲一定尝到了橘子的甜味——透过女儿指尖的温度,透过那些被精心挑去的白色经络透过这个没有眼泪却充满爱的独祭。
作者简介
邵永晟,1971年出生,陕西周至人,咸阳市政协工作,咸阳市作家协会会员。爱好阅读,喜欢旅游,用眼观世界,用心悟生活,擅写散文和游记。作品散见于《陕西政协》《咸阳日报》《西咸百姓生活报》等新闻媒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