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庆悟宅主
琴台霜操 曾一鲁绘
《广舆记》:“抚琴台,在州北二里,山石生成,周围七尺,特立山腰。”
赵永康先生《人文三泸》其中卷二“风物时令”讲到抚琴台:
相传泸州是周宣王时尹吉甫太师的故乡,吉甫儿子伯奇,贤而且孝,后母谗之,无以自明,投江绝命。吉甫不知其所之。夜梦伯奇,衣苔带藻,始悟其已死,赶到江头,但见浩浩东波,与船舟棹歌之声相应。哀痛欲绝,因援琴作《子安之操》。杨升庵有感于悠悠往事,因赋《江阳病中秋怀·二》:“尹氏遗踪百尺台,招呼不见子归来。可怜文武为邦宪,却泥婵娟养祸胎。鸣牝掇蜂终古恨,衣苔带藻至今哀。悠悠往事嗟何及,浩浩东波去不回。”杨升庵没有把这处景点列入“江阳八景”,因为对这个动人的故事,他是将信将疑的。 绝岸千寻,下临无地。巨石如磐,独容伊人独奏。浩浩江波,昼夜东流。逝者如斯,诚不知其所之也。
“悠悠往事嗟何及,浩浩东波去不回”,杨升庵感叹抚琴台不过七尺见方,却承载着两千余年的哀思。
“浩浩江波,昼夜东流。逝者如斯,诚不知其所之也”,永康先生用诗一样的语言道出了历史考证的困境和传说的魅力。
江波东流去,琴台依旧在。但那个"衣苔带藻"的伯奇,那个"哀痛欲绝"的吉甫,是否真的曾在此驻足?
历史与传说在此交织,如同岩下滔滔江水,分不清哪一滴是真相,哪一滴是想象!
在历史的长河中,有些人事,我们真的搞不清其何所来,也弄不清何所之。但这并不影响传说的本自存在,不影响后人的触景伤怀。
近代诗人苏潜孚有《小市杂诗》二十首,第一首咏的就是抚琴台:
穆清祠前春风袅,
抚琴台下春江绕。
偶一登临动古愁。
山色溟濛波浩渺。
文武吉甫万邦宪,
独惜齐家事未晓。
偏听新人竟逐儿,
儿行中野伤孤藐。
援琴鸣弦足履霜,
父兮母兮目眇眇。
今日江阳志尚传,
当年韩子曾深考。
写入琴丝悲莫悲,
古今怨慕知多少。
申生归胙终地坟,
闵子衣芦若文褓。
瞽叟底豫琴在床,
自古仁亲以为宝!
伯奇往矣操犹在,
闻弦虚墜伤弓鸟。
文献于今不足征,
乡人啧啧称未了。
衣苔带藻歌莫哀,
满眼楟花开木杪。
(苏潜孚《苏山诗草》)
“文武吉甫万邦宪,独惜齐家事未晓”,为何贵为庙堂之才的尹吉甫却惑闺阁之言?苏潜孚先生的质疑掷地有声。
在“满眼楟花开木杪”的春景前,苏先生一声叹息。关于尹吉甫父子在泸的传说,“当年韩子曾深考”,苏潜孚也认为其真实性“文献于今不足征”。
但传说对人性的揭示,却有恒久的人文意义。很多被贴了彪炳历史标签的“乡人啧啧”的人物,其实也难免人性的弱点,多个角度观照,可以发现他们往往在伟大与平凡、睿智与愚昧间摇晃。
阴懋德的胞弟阴懋昭,登过抚琴台,也写了一首《抚琴台怀古》,表达了与潜孚先生相同的感受:
大江一曲绕琴台,
抚琴人去终不回。
春波春树年年绿,
楟花袅袅为谁开?
如何吉甫清风穆,
忍听妇言乖骨肉。
只博新人带笑看。
那识孤儿野中哭?
昊天号泣断肠声,
履霜一操谱哀情。
流泉呜咽日惨淡,
杜鹃啼血鸟飞鸣。
抚罢桐丝泪如雨,
哀愁饮恨投江浒。
从此琴台留净土,
落花数点春风舞。
古来怨慕总堪悲,
岂独伤心为伯奇?
褒姒工谗黜宜臼,
申生不辨死骊姬。
悲风飒飒琴台道,
斜阳古木风光好。
古今失母知多少,
春晖又绿萋萋草。
(阴懋德《仑园诗钞》)
“古来怨慕总堪悲,岂独伤心为伯奇?”个人悲剧之果来自普遍的人性之因,人性免不了受所处社会文化环境的雕塑:历史长河中,多少父子反目,多少骨肉相残?
琴台传说之所以动人,正因它拨动了人类共通的情感记忆之弦。
父子反目的悲剧发生在被后人贴标签为可“万邦垂宪”的尹吉甫身上,这真的荒谬!阴懋昭先生的感喟大有深意。
高觐光读了苏潜孚的《抚琴台怀古》后,也同题回了一首:
抚琴台连归子山,
抚琴人去终不还。
履霜一操音响绝。
楟花零落苔斑斑。
家庭变故自古有,
褒姒工谗黜宜臼。
龙凼夏庭先召殃。
信谗废嫡由幽王。
文武邦宪吉甫父。
谮言如何得问沮。
传之者谁琴清英。
逸诗亦无霜操名。
家庭变故自古有,
归舟一櫂泸江去。
舟人指点琴台树。
传疑传信知谁误,
江南又祀夫人墓。
(高觐光《茈湖余碧录》)
作为历史学者的高觐光比阴懋昭对事件的真实性更敏感。他在诗中指出这一民间传说,源自扬雄《琴清音》“履霜操”,但无确凿、具体的文献记载。同苏潜孚一样,高觐光先生也持怀疑的态度。民间有人传,自然也就有人信,“归舟一櫂泸江去,舟人指点琴台树”,“琴台霜操”的的确确成了泸州八景之一。在流传的过程中,信息还有增益,比如“江南又祀夫人墓”,又如“中华诗祖”......
尹吉甫故事,在江阳广为流传是不争的事实。抚琴台那个地点确实又是欣赏历史名城泸州“双江拱秀”的绝佳地点。
当然,民间传说何尚不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但历史叙事的本质是什么?也许是:我们永远在真实与想象间徘徊。
高觐光和苏潜孚都是严谨的学者。
清末民初,《泸县志》的修撰到苏潜孚接手主修时,已凡八修共十人参与,有高楷、万慎、李赦虎、黄华、陈铸、苏潜孚、施剑谭、高觐光、程元龙、阴懋德。民国甲子(1924年),《泸县志》的主修陈铸因病辞任,泸人推举苏潜孚继任。苏潜孚严格按照前任陈铸拟的原则,完成了民国泸县志的总体结构,被称为“苏志”。在“苏志”的基础上,高觐光又担任主撰,于民国二十四年(1936年)最终编讫。(见民国《泸县志》卷八后序)
在对尹吉甫这个问题上,苏潜孚、高觐光把“尹吉甫”放入了“人物志”,而且位列“乡贤”之首,没有断然摒弃传说。出于客观的学术态度,他们在志书中编入了不同意尹吉甫非泸人的考证文章,慎重表示尹吉甫是否泸人在学术上是一个有争议的历史问题,还有待考证。
高觐光的学生阴懋德先生,建国后,独立完成了《泸州市志》的编写。这位教育家以地理沿革为依据,不顾虑是否有人会责骂他不爱家乡,大胆斩断乡邦情结编织的传说之网。在书中直言,尹吉甫决不是泸州人,因为“巴蜀在春秋时尚未通中国,泸州在西汉开设郡县以前,还是巴蜀西南檄外之地,如果说与周室有婚姻之旧的尹吉甫是泸州人,那真是违反历史,极附会堆砌的能事了。”(阴懋德先生的《泸州市志》已由晏满玲先生作校注,2024年12月由政协泸州市委文史委编辑出版。)
当然,当今新锐的历史推理派正在奋力挑战正统史学的主流观点,他们放言巴蜀早在西周前“已与秦塞通人烟”。
笔者认为:尹吉甫是否泸人,这属于史学研究范围,这与民间故事的发掘、保存、宣传,甚至文旅的打造完全可以并行不悖。
历史学术考证与文化情感张扬本就可以各得其所。大狗、小狗都有叫的权利,大可不必撕咬!
对历史的陈述和真相的还原是一个动态的过程,受多种因素制约。
历史研究如同抚琴:我们拨动事实的琴弦,却总掺杂着想象的泛音。
随着时代的变化,不同的学者受自身价值观以及群体的意识形态影响,对宏观历史以及微观的具体文本(文献)都会有不同视角的观察和解读。历史现象会被不断认知、描述、架构。
大江东去,琴台寂寂。当我们驻足抚琴台,听见的既是历史的回声,也是自己的心跳。正如那些楟花,年复一年为谁开落?或许答案就在苏潜孚先生那句"闻弦虚墜伤弓鸟"里——历史的真相或许难觅,但它引发的共鸣永远真实。
尹吉甫是否泸人,什么时候可以定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这抚琴台承载的文化是何状态,个体生命体验、人的自由意志是否能率性表达?
2025年4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