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散文《槐魂》

道口梁北凸岭的崖柏知晓所有关于生长的秘密。母亲属牛,我属猴,六个孩子的属相连起来恰似一串槐荚,在1956年后的风霜里次第爆裂。山棱裁碎的月光落进母亲的眼纹,化作八十载春秋的褶皱,直到那年春天的白口罩遮住整个山梁。
低标准时期的槐花不是花,是山神撒的救命签。母亲总在启明星未褪时钻进槐林,露水打湿补丁摞补丁的裤管。半开的花苞最经饿,她说青蒂白瓣里藏着活命的精元。如今营养师检测出氨基酸与芸香苷的数值,不过是把母亲指尖的血泡化作了科学符号。大食堂的炊烟将断时,我家灶上总浮着翡翠云——槐花拌着观音土蒸成团,她偏能往苦味里揉进一丝甜。

分田到户的春雷劈开山雾,母亲的巧手让槐花绽出新蕊。发面饼里嵌着蜜渍花瓣,咬开是汩汩的山泉;翡翠饺子在沸水里沉浮,透亮面皮裹着整个春天的雨露。最馋人的是槐花炒蛋,起锅前撒把野藿香,香气能勾来三里的画眉。弟弟们舔着碗底笑闹,小妹把槐花饼掰成六牙,母亲眼角的笑纹里,泊着北岭新抽的麦芒。

城里人追捧槐花宴时,我正翻出母亲纳鞋的顶针。铜环内侧的褐渍不是锈,是1962年她夜盗公社山林时,槐枝划破手指凝住的血花。如今超市冰柜里的真空包装槐花,贴着农残检测与黄酮含量标签,却冻住了当年花蕊间颤抖的晨露。那些标着有机认证的槐花饼,怎及得上母亲用体温焐热的麦饭?她腌的蜜渍槐花能存三冬,开坛时涌出的何止是花青素,分明是漫山遍野未及说出口的春晖。

疫情封城时收到乡亲寄的槐花蜜,结晶的琥珀里沉着几瓣素白。旋开瓶盖的刹那,消毒水味的隔离酒店突然涌入山风——母亲正教我用苇管引蜂,她说带粉的工蜂肚腹滚圆,像极了我们偷喝苋菜汤时的模样。蜜罐在窗台静置经年,我始终不敢搅动封存的时光。
今春北凸岭的槐云沉甸甸压弯枝头时,我忽然读懂那些细白花瓣里的年轮密码。母亲坟前的野槐正把根系探向更深的岩层,八十载光阴在木质部里流淌成琥珀——1937年的硝烟曾染红她襁褓中的槐米粥,1956年的月光吻过我吮吸花蜜的唇纹,而2019年的春风永远停在那罐未启封的槐花酱里。

山风掠过化验单上跳动的数据,将芸香苷与氨基酸谱系吹散成齑粉。母亲不懂什么叫黄酮类化合物,却用皴裂的掌心为我们捂出生命的活性酶;她说不清膳食纤维的妙处,但记得每个孩子吃槐花后的排便次数。当城里人用精密仪器剖析花青素含量时,我正把脸埋进她遗留的粗布围裙——那团洗不掉的青渍里,锁着最原始的蛋白质与爱。

暮色漫过冷链车轰鸣的山道,母亲手植的老槐轰然垂下枝条。亿万朵槐花同时绽放的刹那,我听见整座山梁在低语:那些融进我们血脉的养分,不过是大地经由母亲指尖的转译;每年飘落的不是花雪,是漫山遍野轮回的哺育之姿。月光下,六串槐荚在风中轻轻炸裂,黑色的籽粒落向温热的泥土——那是母亲当年故意遗落的种,在时光深处长成了新的年轮。


【作者简介】
李安民,70岁,大专文化,共产党员,陕西韩城人,系退役军人、退休警察,韩城秦东救援中心、退役军人志愿者服务队、红十字志愿者服务队队员,韩城职工摄影协会会员,全国壹基金安全家园志愿者,全国警察和老兵马拉松俱乐部会员,从事写作、宣传、运动、手机摄影、应急救援、志愿服务、婚姻牵线等公益活动。

2025.4.20 于韩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