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赊店   

文/葛道吉

       以氤氲的姿态，铺展平原。

       帘幕把晶明的雨丝衬托得匆忙而专注，无边的麦田静谧着，持续爆发欢呼雀跃的拔节丰满的声浪。

        看那树木、植物，还有平原熟悉的青草，包括涩拉拉秧，紧紧撕拽住铺陈的大地和泥土。有风扬起，偷情的草伸手抚摸将要成熟的麦子，麦子腻烦地一下一下躲闪。草们嫉妒，一浪撞袭过去，有鸟在叶子背后发出警告。

       坐在门洞前，一时看不见暴烈的太阳。你曾经是家里的子孙，听着爷爷奶奶讲述狼外婆以及聪明的乌鸦的童谣；你延续着这个老宅的香火，为你的子孙讲述农夫和蛇，重复着乌鸦喝水。最后，又增加了愚公移山的坚韧。

       你，敦实而强悍，洞悉庄家的郁闷与歌声。仰面张手，便可亲吻阳光，撕下大片云朵。

       你，经年而不绝，坦荡于田垄勾连着城市。身手舞蹈，便可攀援高楼，修筑覆云天路。

       岁月的犁耙划拉着泥土和日子，你在瓦刀的灰兜里培育金子，生生养育出“985”“211”的传奇。亲手种植的风景里，见到了你驼背的英姿。

        不想去探究你迷彩服的扣子里，究竟还裹挟着多少盐渍湿咸的故事。更不想去追寻故事里的强健与抖索。只知道，你绵里有钢，刚直不阿。

        所有的曲折腻愁，终会烟消云散一马平川。所有的向往，都在苍鹰锐利的目光与亮羽上。

        哦，平原人。

       恕我无知。平原水也是有姓氏的。

       在社旗，我看到从《水经注》里流出的潘河与赵河，风光了点点白帆的招展。河柳，立于荒野岸畔，用土褐、墨绿的眼睛，注视朝阳与春风的舞蹈，注视晚霞与雁队的击掌。倏尔，飞翔的鱼群，眷恋它河的青梅与竹马，垂柳一鞭鞭抽打青春的鳞片。直到行走出蹒跚的脚步，方吐出柔美的洁絮去安抚不计前嫌的鱼群。

       水面，漂浮着一荏又一苒的日子。一张阔硕的叶片，撑一柄优雅的黄酱色小舟，欸乃出无比的轻柔与韵致。水的公主轰然亮相，黄酱色小舟匹配墨绿的鲜活肤色，精妙绝伦。此时，玲珑的青蛙特别显出了高贵。

       临水，时常汹涌晾晒的欲望，在这个萌动、爆发、丰满、枯萎的季节每每升起。

        铁锚抓牢了泥土，水门口码头的青石拱起了汉子的脊背。下来的是精挑之货，上去的是细选之物。不在货船的吃水里，不在满帆的裹兜里。茶店掌柜凸鼓的眼珠，涌流汩汩酽茶，又把几碟小菜调配出氤氲的磁韵。船人，弹拨胸中琴弦，千里之外驼峰马帮，笃定有魅惑的目光。

       怅然前行，枝条花苞的指尖上烟丝缭绕，舞动水的心事。潘水赵水迥然转身，涌流出秦晋之好。赊店古镇的灯火不相信星月，更看重南船北马。唐河在这里诞生，以澎湃之势，追寻微亮的霞光，和太阳握手。

       千年嘶鸣的蝉，收敛起透亮的翼羽，凝目远眺：跌跌撞撞的风，哄抬起朝阳，不自觉又捻灭了黄昏。

        四声杜鹃呕心沥血，盼望发黄的麦穗。用巧舌尖锐的喙，衔回明日丰收的图景。

       水，浸泡了古镇，装点了古镇的容颜，明亮了古镇洞识世界的双眸。

        水，涌流不息。

       偌大的中原，容不下你的一碗酒，就弥漫，就氤氲，就飘散出原始原味。

       浩瀚的原野，受不住你豪放的一声长啸。就像叫驴杨脖的呜哇哇嚎放，必有晒着太阳的母鸡抖了翅膀，发出低沉的回应。

       飘逸的高粱、稻谷发酵的灵魂，孤独地从赊店一排排窖池里出发，绕街串巷，在72道街市放纵溜达，然后在古镇的上空打个旋，便没了方向。任沧桑无稽的风，或牵鼻子，或推腰窝，随意翻阅你发黄竖排的诗卷，揉搓寂寞恣意的幽灵一样的醇。

       踌躇的志向，如疯长的稻谷，飘逸成岁月的髯须。捻指中，有大雁的列队，在厂房，在地窖，訇然有序。成就了“缸”这个亘古的肚量与气度。保持沉稳和乐观，不小心受到磕碰，袅出远古的天籁，把你的心抬起又放下。一如高秋的云彩，飘渺出清冽，盛满你的行囊的马罐与皮桶。

       你，莞尔一笑，摇晃着随风的身子，打马旅途。

       在赊店，在赊旗，在大小码头腻滑的青石，都有稻谷发酵的光泽，氤氲阡陌的田园。400年鼎盛的喧闹呢？20多家骡马店，40家装卸行，500家商号百货店，如今全被肥土与青草淹没。偶尔听到铁索与船木的摩擦，抑或船工号子响起，也全是星月的印记。撒一把微薄的风霜，全被空中的酒香撞见。

       瞬间，我在酒香的弥散里看到了历史的风月。那面写有“刘”字的酒旗，在风啸战马的项背遮挡阴霾，风冽成中原大地的红光，赤染华夏。民族倔强不灭火种的歌咏，在云水山河间高吭。

       时代之风，接纳了这个历史深巷的酒香。

       行走在线装书里，发黄的绵纸透出轻柔，小楷的笔锋蝌蚪尾般影印时光，也影印斑斓碎片。

       有男低音浅吟，粗壮地诉说着一个时代的兴盛与衰退。

       在照壁上肢解的细节中，散落着无数颗夜的眼睛，总在晚清那时的商贾艺人头顶闪耀着煌煌之光。宛如星光下镰刀的利刃，杀掠布谷鸟号令的森严，刺穿麦浪与岁月的肉体，释放弥漫整个世界的苞谷烧的香醇。

        我也看见200年前飘落的花瓣，浮着潘赵之水，从茶碗的星光里闪烁。倒影浮现出28米高铁旗杆，引荐了今天时髦的钢管舞，表演者是展翅的仙鹤，以及扭动的巨龙。

       悬鉴楼巍峨出木雕石刻的神话，在飞檐凌空的玲珑里，接住地气。平民歇脚聊天，打坐在关羽炯炯寒光的大刀上。有音乐袅起，鼓点催促商人的脚步，青衣、老旦，还有那个花脸，微醺着角色，把戏台的空地演绎得水泄不通。

       眼界熏染，不仅仅是甘醇回甘的迷离。细流般浸淌，滋养大地草木，牲畜家禽，和我的村庄家园，以及肉体魂魄。

       每一次会面对饮，吞下成交的酒尖和茶渍。在物流兀立的峰巅畅怀，拥抱每一座诚信山峰的苍茫和蓊翳，拥抱每一条血脉河流的奔腾与干涸。

       会馆的人生，像连绵起伏的山川，似平展发烫的土地，全部定格或交错盘旋在崇山峻岭之间。

       会馆的生命，像风车认准的方向，似毛驴宽广的磨道，在皮鞭的抽打中润滑永恒着地久天长。

       在这样的时刻，我要说，大地给予我的一切，我都还给了岁月。岁月静好。我在这静好的美妙中，看到过去、现在以及将来的自己的影子。仍是那般的恭敬与虔诚，在饱经风霜精神永续的会馆前，低下了头。

       我想，又在这样的时刻，我可以再一次坦然地在一串风帆的号子声中陶醉，在这满世界的稻谷酵香的酩酊里安睡。

        有鼾声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