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女间的有限交流
和许多中国家庭中的父女关系不亲密一样,我和爸爸的交流也很有限,我总觉得他放不下父亲的架子,老是保持着一种“首长”姿态,即使有时表现出随和、亲切,也有种刻意“亲民”、“礼贤下士”的别扭。
我们父女俩性格完全不同,他外向我内向,他热我冷。如他讲话时总是充满激情,似乎总是试图在鼓动对方,与同事讲话时经常慷慨激昂,有时候那些人也真的很入迷,完全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但他对我这样讲话时,我却很反感,觉得他想“煽动”我似的:两个人说话有必要这么激情四溢吗?我怀疑那是部队的战前动员模式——要鼓动战士去冲锋陷阵,奋勇杀敌,那得调动多大的情绪、要刺激对方到什么程度,才能达到热血沸腾、亢奋疯狂的效果啊!因为我们从小受的都是这种激情式教育,所以后来特别反感别人煽动我,对那些煽情式的演讲、报告(不论观点如何)总是保持着高度警惕。
我40岁那年调到外地工作,回娘家的次数明显减少了,有时回去了爸爸也不在,那些年他经常待在老家。给家里打电话时,由于他听力很差,交流起来有困难,因此主要是和妈妈说,偶尔他接一下电话,和我讲的也多是要我给他找什么资料、买哪些书,他总是讲完他要讲的内容后就习惯性地挂电话,不再听我说什么。
我每次回娘家后也总要和他聊聊天,大多是他说我听,内容主要是他最近正在写或编什么书,以及还打算写或编什么书,……听着他那些“宏伟计划”,我一方面为他的不服老、精力旺盛感叹,同时也很怀疑他那些兴致勃勃的规划有什么意义,而我一直力主他写的回忆录他却一直没动手。
二、关于写回忆录
对于他的回忆录,我多次劝说无效,后来也不再抱什么希望了,但觉得至少应该把他参与筹建红色纪念馆的那段经历写下来,那不仅是他个人的高光时刻,而且其中的许多“内幕”很有史料价值。
后来我觉得他迟迟不动笔,是不是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写,他最擅长的是收集资料并加以整合,让他换个方式写回忆录,可能还真不太适应,毕竟年纪大了,任何“改变”都十分困难,……
由于他耳朵背,跟他交流不方便,所以2020年我回娘家前替他写了一个提纲,帮他理了个思路,如筹建、上任、卸任三部分;每一部分又分成若干点,如筹建是谁提出的、筹建的理由是什么以及筹建的过程等等,我想他照着这个框架写下去应该比较容易。我没有当面对他说,怕引起尴尬,只是临走前把提纲放在他桌子上,希望他可以慢慢接受。
我一直惦记着这件事,后来回娘家时有点急切地试探着问了一下他,没想到他冷着脸回答:“我们不宣传个人,不搞资产阶级个人主义那一套!”我当时都傻了,怎么扯到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上去了?……双方都没再说什么,后来也没再提此事,但我知道恐怕回忆录彻底没戏了。那次我回去前还根据他多年前写的一个“简历”进一步扩充了些问题,打印出来,希望给他做参考,但在他那碰了一鼻子灰后,也没法拿出来,只好自己背地悄悄撕了。
他的反感如此强烈,是我完全没预料到的。后来想了一下,觉得我写的那个提纲可能反而起了副作用。他们长期受的那种教育,使他们对任何人性的东西都非常漠视,对所谓的个人——个人的想法,个人的经历,个人的感受都非常忌讳,他们最看重的是集体、党、祖国、理想、事业这些宏大的命题,而个人的一切都是渺小的,所以只要谈及个人的经历,个人的感受,都是异端,都属于“资产阶级那一套”。他们完全不懂人的自由,人的价值,人性的复杂以及探索这种复杂的意义,他们以为所谓自传就是宣扬个人,是自我标榜、自我吹嘘。对历史我们最看重的是真实,他们最看重的居然是不宣传个人,言下之意就是要宣传集体,歌颂祖国,感恩党。
后来我怀疑也不完全是我的提纲中有“突出个人”的问题,可能也有他不能接受被人规划、被人教导的因素——我竟然像指导学生论文一样教他一步一步怎么写,这也太不把他当回事了,太小瞧他了,毕竟他出门在外一直是被捧为“专家”、“权威”的,所以他那么生气。虽然事实上他确实可能不知道民间回忆录的真正意义所在,但这是不能挑明说的,否则他就太没面子了。他并不是对回忆录本身不感兴趣,如果我灵活一点,以记者采访的方式提问,录音,事后整理再让他修改,他可能会接受的。他去世后我整理遗物时,发现他20年前写过一篇关于筹建纪念馆的6000字文章,虽然有些干巴、枯燥,没有任何心理活动的展现,但还是保持了他一贯条理清晰的特点,……可见我确实有点“小瞧”了他,难怪他那么生气。
当时我也很生气,觉得他作为长期搞历史的应该懂得史料的价值啊,怎么就成了突出个人呢?而且明明是他平时很喜欢讲他的那些过去,津津乐道,我一直很低调,现在怎么成了我好像喜欢宣传个人似的,……
我觉得在我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他总是有一种你们这些大学教授就是资产阶级那一套的口气和眼光,彼此都有些看不惯,很多事都难以沟通,那我也没办法了,后来我再没劝他写回忆录。
倒是那之后他好几次主动给我讲他的经历,且讲的比较系统,我开始只是听,心里有点奇怪怎么又开始宣扬个人主义了?后来怀疑他是否希望我记录下来,由于琢磨不透他的想法,我只能悄悄打开手机录了几段,回去后整理出来,发现有些疑问,想着下次见面再装着不经意似地问一问,但后来再没有机会了。
三、最后两年
我有几次回娘家发现他对我的到来并不高兴,甚至还有点烦的样子,似乎催促我快走,好像打扰了他的正常生活。但有一次不知为何,他特意送我,不仅送到楼下,而且送到小区的院子门口,一直站在那里不肯离开,我回头看他时朝他挥手,示意他回去,他也挥手,仍旧站着不动,我转身继续走,不禁眼眶湿润,……
有一次我回去时陪着他在院子里散步,他那天兴致很高,一路上高谈阔论,大声喧哗,旁若无人,我一直没怎么说话,只是被动地听,但觉得很不舒服,那种在公众场合的大声说笑令人很尴尬。虽然之前我已经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太苛责他,毕竟90岁了,只要他高兴就好,但我还是本能地不喜欢,……后来听妈妈说,他那天下午和我聊天后情绪很好,明显比平时好,这多少让我得到一点安慰,只要能给他带来一点好心情,也值了,也算一种陪伴吧。现在回想起来,真想有机会再陪他散散步,再听一次他的高谈阔论,满足一下他“倾诉”的愿望,……
2021年11月9号那天无意中在上午给娘家打了个电话(平时都是傍晚打),是爸爸接的,马上觉得他不对劲,说话有气无力的,说什么“能下地走路了”,“晚上起来不用人可以自己大小便了”,……我觉得奇怪,跟他说话他又听不见,所以随后马上打了弟弟的手机,才知道他因脑子里有积血,住了10天院,现在已经出院一个星期,妈妈怕我们着急往回赶,不让告诉我们,……
打完电话我突然特别难过,一个人想哭,不知道为什么,似乎预感到什么,我现在怎么这么脆弱呢?不知道这算不算没出息,而且说不明白为什么,从道理上都知道人会老、会死,觉得自己对死亡已经看得比较通透,没想到真正面临的时候还是,……这是人的本性吧?在死亡面前,在衰老面前,我们会本能地、不由自主地伤感,甚至泪流满面。
他在电话里有气无力的声音不断在我耳边回响:“你说的对,整理完手头的资料,就把个人经历好好写写”,这是最终的妥协吗?是濒临死亡前的“认输”吗?不禁泪目。
还有他最后用虚弱的声音说:“还是要奋斗、奋斗、奋斗”,我听了真是百感交集,就像听他的遗言一样,过去并不喜欢他的那种过于昂扬的斗志,但此时听起来只有唏嘘,无语凝噎。突然回想了他的一生——年轻时的意气风发,晚年的不甘现状,他的一生确实都在奋斗,坚持不懈地奋斗。
像一缕阳光,似乎第一次觉得他是那么可亲,……
后来他奇迹般地很快恢复了健康,再见到他时,他又变得和从前一样,依旧兴奋地说着下一步计划,依旧充满自信,只有那次在电话里他显得虚弱无力,似乎在交待后事,……
直至两年后他突然离去,那个他计划写的大部作品只是刚刚开了个头,很快就被妈妈当废纸卖掉了。我曾大体翻看了一下,想着其中或许有些有价值的内容,我可以帮助其压缩、整理一下,但发现确实都只是一些公开的资料汇集,完全没有新意,不由得叹息一声,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