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美文：品读山西 // 李炳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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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山西

李炳锋

“地下文物看陕西,地上文物看山西”心仪已久，终于成行。自驾行驶650公里，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一头扎进山西，一查资料，才知要看的景点目不暇接。网上显示：山西现有不可移动文物53875处,其中古建筑28027处，古建筑以木结构遗存最负盛名,现有元以前木结构古建筑遗存495座,占全国的85%……面对如入宝山的欣喜和有限的时间，我们不得不忍痛割爱、优中选优地奔驰在三晋大地上，踩着先人的脚印，去零距离亲吻中华文明的核心圈。

（一）

到达晋中的平遥，已是午后，温和的阳光照在大地上，青稞、树林正是最青翠的时节。徜徉于青砖铺就的地面上，双林寺的建筑、木雕、一棵棵古树，都沉淀着包了浆的历史色彩。只可惜自己不是研究木雕的专家，浮光掠影地走过，只是用眼睛扫描。给人印象最深的，是木刻作品中那一个个人物的眼睛，实在是传神，黑中放亮，深邃且灵活。询问，才知是用琉璃制作。山西是琉璃的故乡，晋中更是主产区，因地取材，发扬光大。唉——农耕的工具千古不变，能工巧匠的聪明才智都用在造佛雕塑上，这就是中国的历史。

别管怎么说，它们是文明、文化的遗产。行走于一个个院落中，我不禁沉思，1000多年的木雕，在不尽的战火和世事沧桑中，双林寺为何能保全？尤其是经历史无前例的文革，还能完好如初？带着一个个疑问走进游客服务中心，向当地人探究。一位女服务生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地回答：“文革破四旧时，这里是一处粮所。”我点着头，又问平遥古城为何能保存下来？对方不再做声，又瞪了我一眼。女婿扯了扯我的衣服说：“不要难为她们了，您想想，这些名胜古迹之所以保存下来，主要还是受益于闭塞，是连绵的群山阻隔了信息，阻断了破坏者的脚步。咱来时一个隧道就十几公里，这是大山的贡献。”这次我没再点头，或许事情太复杂，或许是机缘巧合，别管怎么说，拂去浓重的历史烟云，我们还能看到这么精美的木雕，不能不说是天大的幸运。

坐在车上，我搜出山西省的地图，其东依太行,西界黄河,北临内蒙古,山河相间,是一个相对封闭的地理单元。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大概率是这种天然的封闭，成全了山西。这就是事物的两面性，我认同了女婿的观点。

逛了近两个小时，临出门时去厕所方便，才发现此处厕所不叫厕所，也不叫洗手间，而是叫“我净”，游客服务中心叫“常乐”，方方正正的隶书嵌在上方。“面对凝固的历史，请你倍加珍惜。”这是矗立在双林寺门口的广告语，字是绿色的，印在原色的木板上。看到这些，一种文明的力量迅速在我身上涌动，一种现代、诗意的气息在天地间飞扬，一种文化的雨露正悄悄地播洒。

（二）

平遥古城因二十年前来过，心里就有了些敷衍的成分。

其实，这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县城，只是高大宽厚的城墙保存得完整，所以它才能跻身于全国四大古城行列。当我再次看到中外游客趋之若鹜涌进古城时，心里有不尽的感慨：老祖宗无意中留下的东西，造福了子孙后代。过去因闭塞而保留下来的遗产，换成了今天的繁荣和富足，真是风水轮流转，此一时彼一时呀。

一个笑容可掬胖得像圆球的小伙子，开着电动车拉着我们在城里转着。据他讲，这里的旅游没有淡季，一年到头人气都旺得很。他投资三万多元的车，当年就回本了。

在古城里看了四五处古迹，印象最深的还是日昇昌票号，它是平遥第一家私人银行。在它的影响下，小小的县城里形成了几十家专司银两汇兑的票号，形成了全国的金融中心。交通的闭塞、贫瘠的土地，为什么能产生“日昇昌”现象？是穷则思变。正因为土生土长的不甘穷困寂寞的农民，怀着试试看的想法，告别妻儿老小，背井离乡，他们走遍全国，获得了各种商业信息。同时，也用他们特有的憨厚诚实赢得了从业信誉，从而也赢得了丰厚的利润。

憨厚并非愚钝。日昇昌的财东李大全是绝顶聪明之人。票号创办伊始，他就探索出了“财东不经营、用人讲回避、分红按股份”的经营理念。正是按照这一套科学完整的管理模式，日昇昌才连连盈利，日进万金。在此发生的数以万计的金融业务中，竟无一差错，实在令人叫绝。这与我们现代部分企业信奉的“权力一肩挑，用人一句话，花钱一支笔，决策一拍脑袋瓜”的管理模式，形成鲜明的对比！你能说古人比现代人聪明吗？否，关键在于他们的忧患意识和兴家建业的责任，促使其不能有半点懈怠，形成了不近人情的严苛制度，并严格执行，这是成就任何事业的根本所在。

“日昇昌”即日日升日日，天天赢得、日日为新之意。可在纷争的战乱、“城头变换大王旗”的时局面前，日昇昌很快就衰败了，且再也没有复起。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企业的命运与国运是休戚相关的，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站在日昇昌门口凝望，才体味到“国泰民安”的深意。

到平遥古城，是绕不开县衙的，它是整个古城的经典之作，也是整个古城的核心。来过了，就不想细看，可就在复习完县衙即将走出的一霎那，突然发现了悬挂于门口上方的横匾——天理国法人情。看到它，只震得我浑身发麻。妻子在匾额下频频点头，说：“流走的是时光，不变的是天理。此匾把人间的游戏规则说尽了说透了。”“是啊，为官当政者谁又能摆脱这一规则呢？因为有了这句话，使得所有的建筑都苍白无力。”曾经做过小吏的我感慨道，“再过千年万年，这些建筑在不在很难说，但相信这句话一定会在人的心头存活着，在人间传承着。”不过，逢事是讲究缘分的，不知有多少人来过这里，但能不能发现这匾额，能不能记住、理解这句话，就很难说了。

还有，申冤者跪出的那两个石窝，足有几厘米深，正对着“明镜高悬”的横匾，这是岁月的印证，更是官贵民贱的佐证。古往今来，多少百姓在打官司的路上奔波，可到头来又有几人能得到公平正义的判决？“自古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此语肯定是有些偏激的，但在历史的长路上，多少人默默地承受者，为国家的正常运转忍辱负重。他们总希望明天的太阳会比今天明媚，总希望孩子长大后会改变父辈的命运。这就是中国人的普世价值。

（三）

五十年前，也就是上小学时，班上最要好的同学刘桂成的父亲在太原打铁，他有幸来过晋祠，回去后，在同学们面前大谈特讲晋祠及山西的景色，直羡慕得我两眼放光，直流口水。心想，自己什么时候也能去山西去晋祠看看啊？贫瘠的小山村是展不开梦想翅膀的，这辈子悬了。有幸赶上了改革开放，赶上了考学进城。2003年，机会来了，单位组织去山西参观，去了五台山、平遥古城，可就是没去晋祠，再次擦肩而过。

五十年，二十年，人生有几个五十年、二十年啊？当时光的脚步行进到2024年8月，当女儿、女婿圈定到山西旅游时，我提议首先要去晋祠，要圆一个少时的梦。

晋祠就位于太原南郊的天龙山下，安坐于大山的怀抱。大门气势恢弘，越往里走，越感到它的厚重，一个强大繁盛的宋朝惊艳呈现。它的代表作应该就是雄伟的圣母殿了，原汁原味的精美木雕已经在时光中挺立千年，大殿正中的圣母微笑着，慈眉善目，天国的光辉弥漫。细究，此殿是为奉祀姜子牙女儿、周武王的妻子、周成王的母亲邑姜所建。最令人叫绝的是大殿门口那八根木柱上，全是龙的雕塑，这得花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啊？我喃喃地自言自语。据导游讲，这些雕塑是用一节节细小的木块对接而成，通体看去又是一条条活灵活现的龙盘踞其上，工艺之精湛让人叹为观止。我对导游讲，古时权力没有制约，大量的民脂民膏任当权者挥霍，所以才出现了这种超精美的建筑。导游沉思片刻说：“古时花钱还看到了东西，还造福于后人，而现在决策失误，导致资金流失、资产浪费数不胜数，就别说那些动辄贪污受贿上亿、几亿、十几亿，甚至上百亿的腐败分子了。”对此，我竟无言以对。

圣母殿的北侧，有一高台建筑，乃唐叔虞祠，是奉祀西周初晋国第一代诸侯唐叔虞的祠堂。门口有一对联，印象极深：“文章千古事，社稷一戎衣”道出了文武兼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

世事纷争，胜败难测，宫阙万里都做了土。而经历的一切，院里的周柏都看到了，它已经在这里存活了3000多年，身边还有一棵2000年的柏树，它们相携相扶，在风雨中默默坚守、相互支撑着，依然是青枝绿叶。看到它们，你会想到，一个人的生命算什么？你争我抢，你多我少，到头来都是一场空，都是短暂的一棵小草。圣母殿的左前方有一棵粗壮的老榆树，听导游说树龄也已超过500年，它不但枝叶繁茂，更令人震撼的是它那通身的树纹沟壑纵横，大开大合，就是一幅黄土高原图腾。看到这些树纹，马上就会想到黄河、想到壶口瀑布，想到我们这个多灾多难的民族。

晋祠的三绝也好，三殿也好，三匾也罢，要我说最令人钦佩的还是新落成的傅山纪念馆了。它就坐落在祠院主轴的右侧，一进门就被傅山先生那气势夺人的长卷深深地吸引，率性十足，高山流水，变化无穷，气象万千。“宁拙毋巧，宁丑毋媚，宁支离毋轻滑，宁直率毋安排。”这是傅山先生对书法的论述，每每读到，心里都十分痛快！他这段话，肯定是冲着那些装腔作势而不下苦功的人说的，更准确地说是冲着那些脑满肠肥的官僚们说的，是冲着那些不懂装懂总爱指手画脚的“老干部”吐出的，因为在当时的社会中老百姓几乎是不识字的，文学艺术都被官员把持着。不应和、不妥协、有灼见，对艺术负责，这是文人的风骨！

由于先生在书法上造诣深厚，特别明白，特别率性，再加上勤奋，所以他才把明末清初的草书推向一个高潮。其实傅山是个全才，文武兼备，还通医术，可以说是一艺通而百艺通。纪念馆前言上有这样的文字：身为传统文化思想传承者的傅山，无论在学术和学术思想上，傅山的学问文章，都追踪当时的进步思想，是北方学术思想的领袖，著名道家学者。尤其是前半生明朝未亡之时，他的思想带有强烈的进步倾向，没有受到当时学者重理学的影响。

伟哉傅山，唯有你能与天龙匹配，与晋祠同辉。

（四）

离开太原一路北上，山越来越高，路越来越险，当来到雁门关的时候，高速公路的隧道多了起来。女婿说，这应该是阴山山脉了。我说阴山在内蒙，可能还是太行山，从手机上一查，还真是太行山脉。其实，在山西境内跑，转来转去，都是绕着太行山脉展开，到了山西，才感觉巍巍太行不是一句虚话，而是博大深远的代名词，山西就在大山的怀抱里。一路上，不时有左权，白求恩、平型关大捷纪念馆等地理人文的黄棕色标识在路边闪现，这些已融化在血液里的英雄符号、文化符号，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感觉是那么远，可又那么近。再过若干年，相信这些凝结着正义、真理的文化场馆，定会走向历史高处，成为名胜古迹。

到了应县，已是晚上八点。进入县城，在橘黄色的灯光照射下，“千年木塔，文旅圣地”广告牌格外醒目。女儿一通电话，宾馆的女老板出现，骑电动车把我们引到后院停车场。停车场沙土飞扬，污水遍地，仿佛又回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光景。停下车，办好入住手续，赶紧找饭馆充饥。在女婿的带领下，刚到一处所谓特色小店坐下，突然停电——是大面积停电，看来一时半会来不了。小外孙又饿又急，哇哇叫着，我们赶紧向有光亮的地方奔去。走过两条马路，总算找到了有电的饭店，不在特色不特色了，饥肠辘辘，吃什么都香。

第二天，太阳还没完全露脸，就看到大街上站满了警察，我的第一反应是：坏了，怕是看不成木塔了？！早饭后，来到马路上，满城的警察原来是为陶瓷交易洽谈会做安保的，应该是有大人物到来吧，好在不影响观塔。谢天谢地，这么远来了，若是看不成木塔，可就惨了。

这是一片开阔的广场，这是一个开阔的寺庙，寺庙叫佛宫寺，木塔就坐落其中，远远地就能看到她那巍峨的身影。走近方知，木塔全名为佛宫寺释迦塔，距今已1000多年，是中国最古老最高大的纯木结构楼阁式建筑，也称世界三大奇塔之一。

站在塔前细看，塔建造在高高的台基上，呈平面八角形，匾额无数。第一层立面重檐，以上各层均为单檐，共五层六檐，一层有释迦牟尼塑像，他是那样的淡定自信，用平和慈祥的眼神审视着所有的过客，审视着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只可惜为保护文物，塔不让登了。其实不登也罢，登上无非望远，此外除了佛像还是佛像，朝代更迭、灾难频发，大悲大苦，多少百姓总想从佛祖那里找到寄托、找到抚慰、找到答案，可到头来谁也改变不了谁的命运，只有在默默的忍受承受中，迎接明日那丝丝缕缕的曙光。

几名民工正在修缮木塔的房顶，一簇簇野草、烂泥被扔到地上，浅黄色的保险绳，一头栓在塔楼的窗框上，一头系在民工的腰上，看不清干活人的脸，只有一个个白色的安全帽在空中晃动。塔楼脚下立有牌子，上面文字：“木塔修缮工程。设计单位：国家文物总局设计院；施工方：山西朔州建工集团。”地位之高，份量之重，自在其中。

看着民工忙碌的身影，望着高大宽厚的木塔，我就想，从晋祠到双林寺到应县木塔……作为经历千年风霜的木质建筑，之所以至今安然无恙，除了避开战争、火灾等因素以外，还成功防止了虫蛀。老祖宗的技术和智慧之外，上帝赐给山西干旱少雨的干燥气候,日照相对充足,这种条件下不会遭遇类似南方的白蚁类虫害的侵扰……这一切对避免虫蛀有莫大关系。从另一方面讲，之所以有干燥的气候，才有了精美的木雕艺术，这是世世代代艺人匠人苦苦探索的结果。“我们夜宿廊下,仰首静观檐底黑影,看凉月出没云底,星斗时隐时现,人工自然,悠然融合入梦,滋味深长。”这是梁思成与林徽因所著《晋汾古建筑预查纪略》中的怡然感受。木塔的一侧，就有他们夫妻二人的合影。在那个烽火纷飞的年代，他们被这片神奇的土地所吸引,而后人也将与他们共同守护这片遗世独立的绝代风华，这是一个民族的同共责任。

看完塔回来，抓紧办理退房手续，因为还要急着赶往恒山。值班的是一位胡子拉碴的老头，他嘴里叼着烟，一边生疏地用手指敲着微机键盘，一边说：“花这么多钱，赶这么远的路，就几分钟看一个破塔，值吗？”

哈哈，是一阵大笑，是我们的大笑，这笑声压过了马路上奔跑的汽车。上车后，女儿说：“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哎——”

（五）

悬空寺在北岳恒山的脚下。它对于我来说，是一个海市蜃楼般的概念，因为幼时只在课本上接触过它，当半个世纪过后，当自己已成为身患腰疾的老者，当真的亲吻她的时候，感觉就是一场梦。

亲吻悬空寺简直比登天还难，先是要从网上买门票，还要预约登临票。在网上女儿反复操作，上线就卡，反复刷新，反复失败，使上浑身解数，总算约上了。到了悬空寺的脚下，顺着蜿蜒的队伍徘徊，每一拨仅放十个人，从排队到登上寺庙最少需要两个小时——这还是旅游淡季，幸亏女儿买了折叠式小凳，我坐在上面一步步向前挪，大大缓解了腰的疲劳，小外孙不时跑过来蹭座位（在山西、大同博物馆也是这样），当把孩子揽于怀里，既看了风景又享受天伦之乐，岂不乐哉快哉。身旁一位八十高龄的老者，是从国外赶来的，看到我安乐的样子，很是羡慕，左手扶着老腰，右手伸出大拇指为我点赞，有时幸福就隔着一个小凳的距离，哈哈。

坐在小凳上，举止四望，悬空寺犹如一条条绛紫色的绸带，在刀削斧砍的山崖上舞动。山下是一开阔地带，盛开着蓝白相间的花，渲染着初秋的色彩，也提升了寺庙的颜值。悬心于空，静悟于寺。这是路旁的广告语，此语真乃隽语，虽然不明出处。

仔细观看峡谷两侧的山崖，有很多密密麻麻的石穴。看到它们突然明白，当年的设计者、施工者不知进行过多少次探索、尝试，左顾右盼、反复论证，才在西边的翠屏峰峭壁间完成施工定位，才建成了"悬空寺，半天高，三根马尾空中吊"的寺庙，历经1400年依然在悬崖峭壁上挺立，成为中国仅存的佛、道、儒三教合一的独特寺庙；仰视着，再仔细看，真正支撑寺庙的并非只有建筑物前的那十几根长长的木桩，深嵌于山体内的那些横梁，像无名英雄，钢筋铁骨般将寺庙融入山体，与在风中晃动的木柱一道，刚柔并济，铸成这一世间难得的美景。虚实结合，险而弥坚，这或许就是当年设计者的高妙之处。

终于可以登临了。攀登的过程中，才知一步更比一步险，绝大多数的廊道只能容纳单人通过，所以不得不实行单循环的登临路线，其间若有一个不自觉或行动迟缓者，就会招来后面的责怨。尽管死死抓着我们的手，小外孙还是被吓得吱哇乱叫。让他闭上眼，他半信半疑地挪着步子，不停地哭喊着：“再也不来了。”“等你长大了，国家一控制，想来也没机会了。”妻子说。其实也不怨孩子，无论你从哪个角度往下看，都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根本无心研究身边的建筑、文物，再说后面的登临者也不容许你有半点滞留。走着、挪着，挪着、走着，总算完成了登临的循环，大有一种死里逃生的况味。这或许就是悬空寺的魅力所在吧。

“还去恒山吗？”女婿问，“不去了，不去了。既然吃了甜瓜，就不再吃西瓜了，再说腰也受不了。”我说。带着几分遗憾，我们匆匆下山。

（六）

走进大同，正下着雨，这一下雨倒遮住了传说中的煤灰，整个城市一副清新的样子。

进城不远，就看到了魏都路。当“魏都”二字映入眼帘的时候，一下就想起了那个朝代，那个鲜卑族金戈铁马横扫中原的朝代，那个杀掉了一多半汉人而建立起来的朝代（这个好像不是鲜卑干的，是另一个少数民族），它就是北魏。翻开中国的历史，就是一部外来民族欺辱汉人的历史，男人被杀，女人被奸。所谓的融合，其实就是消杀了汉人的锐气、血性甚至是人性，让你不得不忍辱负重的过程。当匈奴、胡人占领汉人的领地、扼杀了汉人的锐气、血性后，面对汉族复杂的文化，而束手无策的时候，才不得不用汉族的文化来统治这个庞大的国家。当然，他们还引进了西域的佛教，来驯化奴役自己的臣民，于是云冈石窟诞生了，这是集三万高级设计师与能工巧匠于大成的创世之作。

云冈石窟就位于大同市城西约16公里的武州山南麓、武州川的北岸，东西绵延约1公里，现存的洞窟45个、209个附属洞窟，雕刻面积达18000余平方米。造像最高为17米，最小为2厘米，佛龛约计1100多个，大小造像59000余尊。这么宏大的工程得花多少钱啊？在当权者眼里，钱算什么？只要帝王高兴就行，只要能张扬统治者意志就行，这是从古至今中国的潜规则。从北往南看，云冈石窟的造像最显眼的就是北魏五位皇帝的塑像了，他们脸上的表情是复杂的，说不上是喜是悲，是善是恶，是怒是怨，他们只想通过高大的形象，与山体同在，走向永恒。

岁月失语，唯石能言。他们能走向永恒吗？非也。石窟的最南侧有一石刻——西岩绝唱，它用凝练的文字诠释了北魏的命运：“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云冈皇家工程宣告结束，西部山崖成为民间造像的乐土。”当然与西岩绝唱石刻同等份量的还有一处石刻，那就是余秋雨先生的“中国由此迈向大唐”的石刻了，在先生《中国文化课》一书中曾见过照片，但今天见到实物，倍感亲切。“回想秦汉两朝，皆竭力抵御北方铁骑以护卫华夏文化，谁知公元五世纪鲜卑拓跋氏铁骑建立之北魏反而大力提振华夏文化，且广泛汲取印度文化、希腊文化、波斯文化而形成当时人类文明交汇中心。山西大同曾为北魏首都，云冈石窟则为交汇之铁证。故余注文曰：先秦诸子好则好矣，却缺少马背雄风、西域视野，无法建立煌煌大唐；待北魏以小集大，以野尊文，血缘相融，大气新凝，则大唐远矣。且留句云：何处赴唐第一步？云冈巨佛笑无语。”这是余秋雨先生留在石刻背后的文字，这段文字应该说解开了很多人心中的困惑，诠释了事物的另一面。一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文化和艺术走向永恒。强大、彪悍的北魏，连它的文字都带有刀削斧砍的个性，被称之为“魏碑”，是书法史上一道独特风景。到了洛阳的鲜卑人，与汉文化更加融化，更加精炼，那立于龙门石窟的卢舍那为证，雕刻更为精细，表情更为丰满，千年过后，她依然用平和、淡定、慈祥的目光与我们对视着，是盛唐的象征。

看完云冈石窟，天放晴了，一缕带着丝丝凉意的阳光洒在身上，有种复杂的滋味。徜徉在大同的大街小巷，被一种古风古韵包裹，古城、古墙、华严寺、善化寺、九龙壁，无不召唤着她那曾经的辉煌，一片华丽的仿古建筑上写着“九边重镇，塞上王城”的字样。坐在华严寺门口的木凳上休息，与当地的一位男子聊起大同的旅游，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说：“大同是煤城，前些年很多人发了大财。国家控制煤炭开采，有钱人就跑到国外或一线城市去了。没办法，现在政府又开始重视旅游了。这叫政策滞后。”

听完一席话，侧目看去，就在公交站牌处，飘荡着一句话——大同黄花，为健康中国加道菜。黄花菜没见到，或者说来不及见了，但此语却撞击着我的心扉。在广告语面前，我不忍离去，突然感到古城的文化底蕴倏地彰显出来，是诗意的彰显，是阅古融今的彰显。大同，好样的！

（七）

从大同奔忻州，汽车沿着崎岖的山路缓缓地爬行着，没走多时，不知什么原因，路被彻底堵死了，前后是一望无际的车龙。等吧，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等到汽车开始挪动时，已是午夜。又经过了走走停停的一段路程，凌晨三点，总算到达目的地。小外孙已在车里安睡。

一觉醒来，当揉着一双朦胧的眼睛向四周望去，一个硕大、空旷的天地展现在我的面前。四面全是橙黄色的山体，山上偶有的几株白杨树叶子已经变黄。远处的山头，已有了白发，寒冷过早地来到这个地方。一种少有的凄凉袭上心头——这就是五台山了。

行程匆匆，五台山的古迹我们只好点到为止了。按照导游的指引，先来到位于山体“龙头”的菩萨顶，此乃历代帝王封禅之地。清代最盛，不但把房顶的灰瓦全部换成了金色的琉璃，还把藏传佛教强行引入寺内。看着金碧辉煌的建筑群，我努力地探究着她的神秘，扪心自问：封建王朝为了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在这海拔几千米的山顶修建如此豪华的寺院，要花费多少银两？可是尽管他们挖空心思地寻求神灵的保佑，谁又能挽救自己政亡人息的命运，又谁能阻挡住历史前进的脚步？那神灵又是什么？真正的神灵应该是千千万万的劳苦大众吧，是他们选择了历史前进的方向，是他们主宰了统治者的命运。但又有几个帝王将相明白这番道理？

下得山来，我们又来到了位于“龙尾”的碧山寺。路上，导游就说此地的香火有多旺多旺，敬香许愿多灵多灵。先走进一专营香炷的商店，一个貌似六小龄童的伙计口齿伶俐得赛过百灵鸟，大说特说烧香拜佛的好处。一问，每炷香380元，且硬往你手里塞。此时，一种逆反心理油然而生。再看寺庙是当代重修，疑惑顿生。试问，如果佛祖真能灵验的话，何不在寺庙毁坏之前挥洒妙招而逢凶化吉呢？

想着，想着，突然身后传来了女子的声音：“先生，请给家人捎个平安牌回去吧，钱随便赏。”只见一面黄肌瘦的中年妇女站在了我的面前。她灰白稀疏的头发一点光泽都没有，上下不一的衣服破烂不堪，手里拿着几枚小小的金色方牌，牌子上印有五尊佛像。我毫不犹豫地从怀里掏出仅有十元钱递了过去（她没有手机微信）。她接过钱，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太多了，太多了。”又摸出四元钱找给了我。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站着——这才是真正的佛，这才是彼此的善根。顿悟：“出门敬佛祖，不如回家孝父母”，是也！

来到规模宏大的显通寺，据说这是山体的“龙身”。还未进门，就发现大门的对联平仄颠倒，上下联挂反了。继而又发现院内大雄宝殿的对联犯了同样的错误。这不伦不类之举与精美的建筑、悠扬的钟声是那样的别扭。顿时，就像一块大大的石头堵在了我的心口，还有什么心思再看别处？听本地导游周小姐讲，显通寺的方丈三十多岁，出入坐“宝马”，晚上夜总会，更增加了我对本寺的烦感。可以肯定，这是一个披着佛教外衣，利用显通寺特有的地位招摇撞骗之徒。我仿佛嗅到了寺院内浮躁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浓浓的铜臭味。待与周小姐达成共识，找到恰在寺内视察工作的山西省佛教协会的人员，讲明两副对联错误，不改，不仅是五台山的耻辱，而且是山西省乃至全中国的耻辱时，他才不得不低下了那高傲的头。

从五台山出来，十分扫兴，与参观别处的心情截然不同。

（八）

乔家大院是本次行程的最后一站。乔家大院又名“乔在中堂宅院”，是全国著名的商业金融巨贾乔致庸的宅第。始建于清乾隆年间，以后又两次增修，一次扩建，于民国初年建成现存规模。虽历经世代沧桑，但迄今仍保存完好。

该院为全封闭城堡式建筑群，占地面积8700多平方米，建筑面积3870平方米，分6个大院，20个小院，313间房屋。设计精巧，俯视平面呈“囍”字型，外观气势宏伟，内视富丽堂皇，既有跌宕起伏的错落层次，又有变化意境的统一规范。

乔家创业的奠基人乔贵发，是早年父母双亡的孤儿。说起他的发迹也有一段渊源。当年在一个本家侄儿的婚礼上，作为长辈，新郎新娘给他磕头时，有人高声起哄：“那样的人还给他磕头嘞？！还怕失身嘞！”贵发听到后，心如刀绞。他怒发冲冠，青筋暴跳，扔下风箱，夺门而去。跋山涉水，风餐露宿，不远千里来到了内蒙古包头一带，开始了艰难的“走西口”创业历程。先是经营草料店，后又磨豆腐、生豆芽等，起早贪黑，靠着勤劳和诚实完成了自己的原始积累。后来，生意逐渐扩大到当铺、估衣铺、钱铺、油坊、面铺等，买卖越来越红火，信誉越来越高，财富越积越多。

这就是乔贵发，一个知耻后勇的乔贵发。如果没有当年的受辱，可能他将窝窝囊囊一辈子混迹乡里。可正因为他受到了人格的污辱，才激发了他创业的热情，成就了事业，此乃为天意也。

经过两代人的努力，乔家已成为影响全国、与皇亲国戚结亲的大富户了。可作为儿子的乔致庸，并没有坐享其成，恰恰是忧患意识与日俱增。他每天抽着旱烟袋，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思考的是如何保住父辈用血汗创下的这份家业，使其久盛而不衰！终于，他从纷杂的思绪中撕开了一道口子——文化立家，礼义兴业。

于是，他成立了家塾，请来了县里最好的老师为孩子们教授文化知识、道德伦理。乔家在尊师重教方面是远近闻名的，老师在乔家有“三高”：威望最高、地位最高、收入最高；每位教师有两个书僮侍候，伙食和主人中最上等的相同；年薪200块现大洋，这是常人连想都不敢想的。更为优厚的是，逢年过节，乔家都要专门设宴款待老师；宴请宾朋，必请老师坐正席；平日老师回家以轿子接送，主人们一字排开送到大门外。乔家如此尊师重教，在子孙中形成了求知上进的正气，才使得乔家人才辈出，家业兴旺。

继而，他又制定家训。乔家的家规是非常严格的：一不准纳妾，二不准虐仆，三不准嫖妓，四不准吸毒，五不准赌博，六不准酗酒。这六条常人很难做到，可作为抛家舍口、长年在外的乔家人，更是难上加难。但乔家人做到了，而且做得令人钦佩。正是沿着这条“格物、致知、修身、齐家”之路，才使乔家保住已有的家业，而且日益兴盛，实现了几代人“损人欲以复天理，蓄道德而能文章”的理想。

尾声

就要离开山西了，汽车在高速公路上奔跑着，再回望茫茫的三晋大地，再仰望巍巍太行，心中生起无限感慨：历史造就了精美、博大的山西，山西正挟古携今走向未来。未来可期。当我们面对高楼林立、交通发达、瞬息万变的时代，是不是更应静下心来，欣赏、玩味、思考那些凝聚着浓浓文化元素，经过时光淘洗而沉淀下来的旷世之品——文物，我们还能创造出这样的物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