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妾名动七督抚
——王闿运与如夫人莫六云
赵志超

王闿运平生有一妻一妾。元配蔡氏,原名菊生,日记中称梦缇,湘潭仙女山下侯塘人,王氏长沙城南书院同学丁取忠所媒合。清同治三年(1864),王闿运游历广州,纳莫氏为妾。莫氏系歌女,才艺俱佳,乃王氏一生挚爱。
出身农家富户
清徐珂《清稗类钞》有一则轶闻《王闿运规其戚》曰:
咸、同间,湘潭王壬秋太史闿运有戚劝纳姬,或规之曰:“志士枕戈之秋,不宜沉溺宴安。”王曰:“此大易事,即名之曰戈儿,以示不忘在莒之义可也。”(见李岳瑞《悔逸斋笔乘》)
“志士枕戈之秋,不宜沉溺宴安”一语,出自《晋书.刘琨传》所载典故。西晋大臣、军事家刘琨曾于晋阳被胡骑围困时,以月下清啸、夜奏胡笳的智谋瓦解敌军士气,终使敌兵“弃围而走”。“枕戈”指刘琨“枕戈待旦”之举,象征志士随时备战、心怀报国之志;“宴安”暗喻安逸享乐,规劝者以此警示在危急存亡之际不可懈怠。在莒,即往昔受厄遭困之意。莒,周代诸侯国名,在今山东省莒县一带。
按《清稗类钞》上文之意,王闿运年轻时志存高远,胸怀报国之志,与发妻蔡梦缇厮守终身,并未打算纳妾。但是,后来又是什么原因使他改变了初衷呢?
恋爱是青春男女的专利。王闿运年轻时风流倜傥、才华横溢,曾赢得不少女子爱慕,但他持身唯谨,自律甚严,不谈男女之事。后来,其游南昌,选色征歌,文采风流,自是征服了很多女孩子,其中有送头发、递帕子的,王闿运只是淡淡地说:“发剪易长,若能断一指来,我必当迎娶矣。”这个故事在当时广为人知,成为青年励志教育的典范。
搜索百度,有一段关六云的简介,虽语焉不详,且录之:莫六云,清代歌妓,出生于南宁宣化,家居横塘,小名阿柚。初字六云,后字绿云,号“半山”,取字于辛弃疾《满江红.家住江南》中的“绿云依旧无踪迹”。嫁王闿运,生六女,于光绪十一年(1885)十一月病逝。
六云其实是有出处的,其寓意也非常美好。六云是指中国农历中的一个特殊日子。据说,这一天,天上有六朵云聚集在一起,象征着天上的六个神仙。同时,这一天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农事节气,因为这天时令已经进入农历二月上旬,到了播种的好时机。因此,人们会在六云这一天开展“祭祀天神、祈求好收成”的活动,以示敬意。
综合各方信息,下面可对六云生平和经历作一概括性叙述:
莫氏(1846—1884),小名阿柚,字六云,后字绿云,号半山。广西宣化(今南宁)横塘人,比王闿运小14岁。莫氏出身农家,家庭富庶。其兄读书,其姊丈也富厚有业。六云8岁时,被太平天国女军掳去,“为贼妇所养”。其父寻踪到太平军营中,请赎归,而“贼妇爱而不许”。
两年后,“贼妇以谗被杀”,六云成了“孤儿”。几位女艺人路过贼境,贼人喜欢上一个女艺人。于是,女艺人们用该女艺人和银缎等换出六云,送到戏班学习昆曲。有人说,六云出身勾栏,即指其为戏曲表演艺人。勾栏亦作勾阑,就是擅长歌舞的伎艺人,是一些大城市固定的娱乐场所,也是宋元戏曲在表演的主要场所,相当于戏院。
但是,好景不长,五年后,由于战乱,六云所在村庄成了一片废墟,莫氏再次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以卖艺谋生。两年后,六云出师,漂泊到广州卖唱。
南海巧遇
同治二年(1863),王闿运应广东巡抚郭嵩焘(字筠仙)之邀,赴广东抚衙充当幕僚。
翌年(1864)正月,王闿运应两广总督毛鸿宾的邀请,游历岭南。六月,毛鸿宾在珠江边的南海大酒楼设宴接待故友。该酒楼为招揽生意,特请来一位来自广西南宁的歌女。因缘际会,王闿运认识了酒楼中这位年轻歌女,她就是莫六云。
六云年方十七,天生一副好歌喉,清唱一曲后,余音绕梁,令人沉醉。她不仅歌喉婉转清丽,还弹得一手好琵琶。歌迷们只为聆听莫小姐的清音,即使没有坐位,站到两腿发颤也心甘情愿。一时间,广东各州的八位知府老爷都托人说媒,表示想纳莫氏为妾,都被她拒绝。
当天,王闿运有幸看了莫小姐的现场表演,见她技艺超凡,嗓音甜美,且多愁善感,因此很是怜爱。歌罢,六云与贵宾聊天,言“顷过旧寓,凄然伤心”。满座都嘲笑她“小资”,唯独王闿运“心赏”,当筵赋诗一首,云:
旧馆荒苔迹渐深,向曾游处便沉吟。
聪明最肯思闲事,愁损玲珑一寸心。
(见《湘绮楼诗集》卷十七《聪明》)
王闿运在诗中以细腻的笔触刻画了莫六云的形象,表达了对她的理解与欣赏。首联描绘了馆舍的景象,青苔生长,足迹渐被掩盖,说明旧寓很久无人居住,一片荒芜。看到这景象,触景生情,令人陷入沉思。通过对旧馆的描写,营造出一种凄凉、落寞的氛围。末联赞美莫六云聪明,心思细腻,会为一些闲事而忧愁。这正是她重情重义、心思玲珑的表现。王闿运欣赏这种情感,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品质,所以用“玲珑”来形容六云的内心,充满了怜惜之情。
该诗以景衬情,表达了王闿运对莫六云与众不同的情感世界的理解和珍视,也反映出作为名士的他,对这种细腻情感和小资情调的认同与欣赏。
此诗自注:“本事在《独行谣》。”《独行谣》是王闿运的名篇,共30章,借口向朋友报告20年行踪,实则纵论军国大事,畅叙个人情怀。《独行谣》其十八曰:“西游既改旆,南定登朝台。(余初西游华山,与多军俱行。既以路阻,遂至南海。)文理感秦尉,贪泉恨蛮陬。本无丹沙愿,甘为越女留。一言拔管婧,七贵笑咸胡。”
离家在外,清愁不断,为排解寂寞,晚上王闿运常去南海酒楼听六云唱歌,为她捧场,每次只订离她最近的桌子。莫小姐见他满腹才华,提出向他学诗习字。王闿运正愁一肚子才学无用武之地,每天就帮莫氏填写歌词,讲解诗词典故,极为卖力,因此深得她的欢心。
王闿运行书对联:“林亭自有幽贞趣;松石能知冷淡心。”
自古才子配佳人。俩人欢声笑语,眉来眼去,日久生情。王闿运见六云多才多艺,又善解人意,遂允诺为她赎身,充为侍妾。对于这位清秀俊逸、风流倜傥、才华横溢,且真心待人的“衣貂举人”,莫小姐先是敬服,然后是敬爱,最终答应托付终身,并带着自己不菲的财物嫁给了这位寒士。王闿运刚刚年过不惑,风流倜傥,没有想到自己结婚近十年后,居然能在广州纳得一妾,抱得才(财)女归,心里真是美滋滋的!
文人炒作
因为纳取了莫六云这位才女、富家女,王闿运名声大震,当时确实轰动了整个广东,后来在湘军、淮军中也广为人知,令人羡慕嫉妒。有好事者还做了一副对联,曰:“湘中一寒士;势压八名府。”
广东原有十府,包括上六府:广州府、肇庆府、南雄府、韶州府、惠州府、潮州府,下四府:高州府、雷州府、廉州府、琼州府。后来,将廉州府划至广西;上世纪八十年代,将海南岛(原琼州府)单独划出建省。对联中所讲的“八名府”,大概不包括廉州府和琼州府。
王闿运这桩“风尘桃运”,当时亦被某些文人当作奇闻写进笔记小说,进行炒作,传出多种版本。其中有一种版本说,王闿运游幕广州,见一女孩子蹙眉不语,楚楚可怜,姊妹们问其缘由,说是刚刚经过故宅,睹物伤心。大家都笑她呆,独王以为难得,当即拍板,娶归置为妾。这女子就是莫六云。此事流播开来,七省的督抚驰书相告,传为奇闻。
以下各种版本,大同小异,但各有侧重。
李岳瑞(1862—1927)字孟符,陕西咸阳人。清光绪八年(1882)中举,次年中进士,选庶吉士,散馆授工部主事,迁工部屯田司员外郎,兼充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办铁路矿务事。所著《悔逸斋笔乘》,有一则“王闿运买南宁女子为妾”的趣闻:
湘绮在南海听歌,遇南宁一女子,赏之,买为妾。于是东南诸帅,皆腾书相告。后湘绮北归,以其事语曾文正曰:“买一妾耳,乃至名动七省督抚。”文正(曾国藩)先亦纳一姬,长沙老儒丁果臣取忠贻书争之。文正闻湘绮言,率然问曰:“君作尔许事,不畏丁果臣耶?”湘绮曰:“已先告之矣。”文正大笑曰:“幸赖奏明在案也。”然丁虽崖岸高峻,动以礼法绳人,而己则好观人家姬妾。湘绮既纳妾,丁来贺,湘绮呼妾出拜,复欲拉丁入卧室,丁固不肯。湘绮常举以语人曰:“丁果臣且不欲再见,则其貌可知矣。”
文中提到六云长相。连最爱看别人家小老婆的数学家丁果臣,都不愿再看六云一眼,可见其姿色并不宜人。
丁取忠(1810—1877),长沙人,曾主编《白芙堂算学丛书》。他是王闿运岳父蔡荣森在长沙城南书院读书时的朋友,也是王、蔡缔姻的媒人。因此,曾国藩听说王闿运娶妾,才要问他怕不怕丁找麻烦。当然,三年前曾国藩在安庆娶陈氏女子为妾,丁取忠也曾移书诮让(责问),让曾难堪。王闿运谓“先告之”,曾国藩评曰“奏明在案”。这番往复,固然有趣,更妙的是,王闿运用段子揭露了道貌岸然的数学家,虽然一贯谴责娶妾,却又忍不住“好观人家姬妾”。
虽然莫氏其貌不扬,王闿运却喜欢她多情善感,“众人痴笑之,余独心赏”,并赠其诗,纳其为妾,正如唐诗所言“承恩不在貌”也。
清徐珂所撰《清稗类钞》,有一则关于王闿运的轶闻——《尊宠亦古色古香》,曰:
王壬秋,名闿运,即湘绮老人。咸丰中,客粤抚幕,纳粤女为妾,名大崽,宠爱逾恒。一日,设筵宴客,席间极论文章之弊,拊几兴叹,谓书须读秦汉上,六朝以往,等诸自郐。旋呼大崽出谒座客,既黑且丑。一客乃拱手贺之曰:“高论良当,诚春风时雨之化也。即尊宠亦古色古香,不屑屑作六朝标格矣。”王不知其诮己也,愕眙问故。客曰:“世宁有如此之六朝金粉耶!”一座大噱。然大崽善为清歌,每当花阴月午,歌一声“月子弯弯”,不啻白石道人雪夜泛舟垂虹桥下,“小红低唱我吹箫”也。
“等诸自郐”,比喻水平越来越低下,以至于不屑评论。此指六朝以下文章每况愈下,不屑一读。
该文透露了几个信息:一是王闿运的“尊宠”莫氏,为广东女子,又名“大崽”;二是莫氏长得“既黑且丑”,却被客人讥为“古色古香”;三是莫氏“善为清歌”,让人想起南宋词人姜夔的词句“小红低唱我吹箫”。该词句出自姜夔《过垂虹》:“自作新词韵最娇,小红低唱我吹箫。曲终过尽松陵路,回首烟波十四桥。”首联的意思是,自己刚刚填写的新词声韵最清婉,小红低声地吟唱,我伴着吹箫。垂虹是江苏吴江县一座著名的桥。范成大《吴郡志.桥梁》:“利往桥,即吴江长桥也......有亭曰垂虹。”小红是范成大送给姜夔的一个歌女。松陵是吴江县的别称。陈沂《南畿志》:“吴江本吴县之松陵镇,后析置吴江县。”末句谓回头张望,烟波缥缈,已经走过了许多路和桥。
可见,莫氏虽然相貌平平,但由于其才艺殊佳,唱起歌来很是动听,常让王闿运自然想起宋代风流才子姜夔笔下的歌女,觉得其可人如玉,而为之陶醉。
王闿运还在《独行谣》第十八章自注中叙述了巧遇六云的经历,并记载了王闿运纳妾“名动七省督抚”的过程。
余在南海听歌,有南宁女子,言顷过旧寓,凄然伤心,众人痴笑之,余独心赏,赠以诗,买之同归。今生二女,遂为妾。其时广督毛(鸿宾)、苏抚李(鸿章)、鄂抚吴(昌寿)、湖督官(文)及巡抚恽(世临),倶腾书相告,以为谈柄。余告曾文正(国藩),以为名动七省督抚也。曾先以娶妾为丁果成(取忠)所讥,一见即问曰,君不畏丁果成邪?余曰:先告之矣。曾大笑曰:奏明在案也。然丁好窥观人家姬,余妾出拜后,欲强丁再入,丁固不肯,则貌可知矣。余寡兄弟,独与妻居,不能不在城巿。既买此妾,遂移居山中。
(《湘绮楼诗文集》第2109页)
所谓“七省督抚”,指广督毛鸿宾、湖督官文均管领两省,加以苏李鸿章、鄂抚吴昌寿、湘抚恽世临三省巡抚,故称七省督抚。这些老朋友获悉王闿运娶妾,便在高官朋友中哄传,成为谈资。所以王闿运致信曾国藩,自称“名动七省督抚”。
这篇短短的注文,文字简洁,笔调清新,隽永可读。由曾国藩的问答,可知曾谈吐诙谐。因丁果臣的固辞不肯再入,可知莫氏其貌不扬。而“既买此妾,遂移居山中”,则透露了另外的信息:当年与蔡梦缇结婚,蔡家比王家有钱,王代功为父亲王闿运所撰年谱,谓“时府君贫寒而外家丰厚”。如今娶妾,则莫六云的奁资似乎更胜一筹。
王闿运著《湘绮楼诗文集》
朱德裳(1874—1936),原名还,字师晦、子佩,王闿运的小老乡,湘潭县北罐子窑(今九华)人。幼孤力学。清光绪二十四年(1898),在长沙参加南学会。后参加唐才常的自立军,与易宗夔、曹典植等主张剪发、易服、放脚,倡行新政、办新学、男女读书平等,遭长沙王先谦、同邑叶德辉、蔡与循等为首的旧势力反对。朱、易、曹等撰印《湘潭县人士驱逐叶德辉檄》,反对顽固派,故民间流传有“一(易)槽(曹)猪(朱)吃黄(王)菜(蔡)叶”的谣谚。1903年,以县试第一名考试官费留日生,与王闿运四子王代懿等50名湖湘士子东渡扶桑留学。其在《三十年闻见录》中,有一则《名优自愿嫁名士》写道:
王湘绮游广东,有女名优蓄数万金,择所事。时广东有在籍两达官均欲得之,优谢焉,自愿嫁湘绮为妾,即绿云也。湘绮携妾入石门,居十二年,毕治九经,乃得成学,此数万金力也。绿云貌仅中人,而工昆曲。湘绮在石门时日写经注三纸。入夜,姬人为歌数曲,以赏其勤。
当时,曾国藩在南京任两江总督,王闿运诒书告以纳妾之事,曾国藩笑问他怕不怕丁果臣,王说早已奏明在案。“时湘人有七巡抚,闻名优自愿嫁名士,腾书相歆羡。” 朱德裳该文中也叙述了这一过程。当时湖南人在全国任巡抚的有七人,得知一代名伶下嫁一个穷酸文士后,在彼此的书信往返中,都不约而同地对王闿运表露出一份歆羡之意。王对此十分得意,在给别人的书信中总是“引以自矜”,夸耀自己“纳一妾而名动七巡抚”。
红袖添香治九经
王闿运娶莫氏后,因梦中忆及辛弃疾诗“绿云依旧无踪迹”,便根据原名,为莫氏取名“绿云”,号半山。
自嫁入王家后,六云不贪慕富贵,每日操持家事,十分勤勉。王闿运也对其体贴入微,怜爱有加。二人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1864年农历七月初七,是王闿运与莫六云喜结连理后的第一个“情人节”。这对才子佳人依照南方的风俗,坐在旅居的岭南小院中饮酒赏月,设夜宴,陈瓜果,祭祀牛郎织女,漫话女红乞巧。王闿运欣然写下一首《七夕》:
珠江七夕最繁华,争送槟根满月茶。
迎路红旗闻喜处,燕栖重到莫愁家。
随着一个人阅历的不断丰富和提升,对世间万事万物自有一番沉舟侧畔的豁达与开朗,如此美酒佳人,如此真诚浪漫,“酒不醉人人自醉”,更何况曾国藩的湘军打败了太平军的消息也满城传遍,局势渐趋平稳!这对才子佳人如此逍遥自适的生活,只怕比当年唐玄宗、杨玉环“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的沉醉,都有过之而无不及。
王闿运的学生、杨度之弟杨钧在《草堂之灵•六云来历》中写道:“王湘绮先生之妾,名六云。诗文集中时时见之,多不知其来历。友人得先生手札,与某邑宰询其妾家景况者,录之于后。”杨钧特意抄录了老师这封信,使今人能得以一窥其豹:
麓生仁兄大人阁下:
闻蓬海八弟云,莅官政成,今移宣化。遥颂循治,如听琴声。闿运甲子岁(1864年)在南海纳一歌女为妾。询其来历,自言本宣化农人女,家居横塘,小名阿柚,姓莫氏,丙午(1846年)八月十一日生。或是戊申之误,今年大约廿二三。咸丰初,土寇破飞龙墟,抄掠近乡,与姊赴水不死,与贼妇所养,时年偏私岁。其父寻至,请赎。贼妇爱而不许,女得见其父,并偷赠银钱二十枚,无人收恤。适有女技过贼境,贼悦一技女,逐以此女及银缎等换之。流落学讴,又复数载,十七岁,弟因观技见之,一语之契,强为出籍,自充侍妾,又五年矣。其家光景历历未忘,似颇是富室良农,并云其兄读书,其姊丈亦富厚有业。屡欲托广西贵人,一为问讯,展转难确,恐不留心。今幸仁兄亲临彼县。女虽微贱,亦托孑民。神君既无所不知,雅人又好行其德,且闿运与蓬海托契至深,犹吾兄也,专函渎告,似可恕其妄愚。务恳转饬一差,详访莫氏。若其父兄尚在,即乞传入署中,谕以端委。此女于去年生一女,在室相安,虽无还归之期,聊致乌私之意。若得有消息,乞即示知。年小岁深,恐所云必多舛误,研求得实,是在良吏明察慈惠之情耳。谨附府报。
敬颂台安。不胜区区。
小弟王闿运顿首。六月朔日
闿运谨再拜奉托
王闿运在信中叙述了莫氏的出身和经历,并请履新宣化的“蓬海八弟”差人到莫氏娘家探望,慰问其父兄,告以王、莫联姻原委,“聊致乌私之意”,表达了对岳家人的深情厚意。
麓生是谁?晚清诗人、书法家何绍基之孙何维朴(1842 —1922 ),字诗孙,湖南道县人,官内阁中书,协办侍读,有《颐素斋印存》六卷传世。其有对联“偶看芳草思名马;每见青山似异书”,书赠“麓生仁兄大人雅正”。估计麓生为湖南“某邑宰”,与王闿运、何维朴交好。
由此信看得出,王闿运与莫六云婚后的生活是惬意的,他对姬妾也是满意的。
不久,王闿运携带六云返湘,隐居衡阳石门山中。六云亦将其卖艺时积攒的钱财,悉数带到王家补贴家用。湘语“六”“绿”同音,而王闿运从来只用六云称呼所爱。朱德裳笔记谓六云存款数万两银子,并以此项赞助王闿运在衡阳隐居治学,应是信言。
值得一提的是,六云是带着万贯私财嫁过来的,于王家有极大的帮助。六云殁后,王闿运撰《莫姬哀词》云:“自子之来,家道始丰。”其乙丑(1865年)七夕诗自注明言:“余以单弱,不能乡居,负债五千金。既得亡妾之力,居石门十二年,前负清了,无复米盐之忧,乃得毕治九经。”辛巳(1881年)七夕,王闿运赋诗自注,谓“余本无当世之志,生平无百金之蓄,岁费千万,朝入夕空,及得半山(六云号),始有田屋”。1893年,王闿运又在其回忆生平的《周甲七夕诗》中自注云:“凡贫居当避城市。余以单弱,不能乡居,负债五千金,既得亡妾之力,居石门十二年,前负清了,无复米盐之忧,乃得毕治九经。”由此可见六云的重要。

王闿运与清末长沙名流合影
前排左起:刘若曾、江瀚、王闿运、王树枬、胡玉缙
后排左起:常怡、曹经沇、曾广钧、陈兆奎、杨宗稷、刘异、郑沅
1870年,年近不惑的王闿运,准备出嫁大女儿王无非。这年七夕,蔡梦缇和莫六云连袂前往长沙,替王无非办嫁妆。生命中给他温暖最多的三个女人,都暂时离开了他,故而家里也变得十分冷清。“人少桂枝寒”,喜欢热闹的王闿运,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和冷清。他独坐庭院,怅望不已,吟成了一首《七夕》:“牵牛初知嫁女难,闺中人少桂枝寒。良宵独坐忘更短,不道双星好卧看。”诗中表达了对妻妾和长女的思念之情。
在石门的日子里,王闿运仰仗六云的财力与呵护,专治九经,心无旁鹜,专心治学。六云擅唱昆曲,王闿运日写经注三张。到晚上,绿云就为他歌昆曲三阙,以犒赏他的辛劳。如此“十二年中,自奉精美,无复米盐之忧”,终日红袖添香,两情相悦,读书治学,其乐无穷。这何尝不是人生的双赢呢?
妻妾不睦
王闿运“毕治九经”,虽是六云为他助力,督促之功亦应分一半与夫人蔡梦缇。光绪十六年(1890),蔡夫人逝世,十月二日,王闿运作《五代史赞》毕,想到自定居衡阳石门,“始定日点史汉之课,至今二十二年”,“而孺人不及见矣”,不由“感痛往事,懑损殊甚”(见《湘绮楼日记》与《湘绮楼年谱》)。
然而,蔡、莫鼓励丈夫上进,固有共识,妻妾之间素不和睦,亦令王闿运很伤脑筋。蔡梦缇脾气大,莫六云也不是省油的灯,妻、妾二人相处不融洽,时常争吵,甚至打起来。据王闿运同治八年(1869)二月十三日记,“梦缇(菊生号)以怒挞妾,妾横不服,欲反斗,余视之,不可呵止,遂不问也,然室中声震天,食顷止”。此时,王闿运的女儿们就像要给他作对一般,妻妾们生产的多为女儿,这让他的经济处境十分窘困。他有四子十女,因而有“多女累于多男也”的感叹。
翌年,王闿运将北上,再次会试。王闿运志向甚大,心性极高,虽有一帮不富则贵的朋友随时可以援手,他却宁愿选择一条堂堂正正的道路,考进士,点翰林。只是他的科举工夫实在平常,欲得一第,难度不小。而此时他已39岁,若再不考上,“四十曰强而仕”的抱负便将付诸东流。于是,他处于极为尴尬的境地,名满天下,却无功名,结交尽老苍,却洗不脱稚气。
听了六云的隽语,王闿运表面上只淡淡地回了一个“是”字,内心却说:“余正居富贵贫贱之间,所谓出入苦愁者矣。”正是六云妙于形容之才,温柔蕴藉之性,才教王闿运永生难忘。
王老夫子尽管通孔孟之经,善纵横之术,对此也无可奈何,只能时不时发发学究式的牢骚:“男情易移,妇怨难消,故古圣贤重防女子,非防女子,实自防耳。”类似“妇人难养”之语,在日记中屡见不鲜。
据同治十年(1871)七月十一日王闿运日记曰:
研樵以其嫡、妾不相能而问于余。盖意料余善处耶,亦知余家亦不相能耶?余以正言吿之:当自屈以尊夫人,以慰妾,则得之矣。其相讥也,小则不过问,要无使妾胜嫡,则自立于无过,而妾不敢怨。近世争以家事为讳,而不谋之朋友,若研樵可谓贤矣。余虽言之,仍当还问夫人,以决是非,故特记之。
研樵,清代董文涣号。董文涣(1833—1877),字尧章,号研秋、研樵,平阳府洪洞县杜戍村(今山西省临汾市洪洞县)人。咸、同年间著名诗人、诗律学家。对于家事,王闿运恒言“家门之内恩掩义”,也就是不论是非,只捣糨糊,日记中这段话可为一证。然而直斥“以家事为讳,而不谋之朋友”之非,则颇有现代精神。
留将条脱任人看
光绪十年(1884),莫六云怀着身孕、带着女儿长途跋涉,随王闿运赶赴四川尊经书院。路经梁山时,生下小女王真。次年二月方抵成都,却因过于辛劳,于十一月病逝,年仅38岁。
人生苦短,20年光阴匆匆而逝,六云的离世,令王闿运悲痛欲绝。为了寄托哀思,王闿运为六云筹办了隆重的葬礼,并作诗哀悼:
爱河无岸也须干,辛苦东来一见难。
话尽相思便分手,留将条脱任人看。
这首诗表达了王闿运对莫六云的深切思念与悲痛之情。“爱河无岸也须干”,以“爱河”喻指与逝者的情感深厚,即使江河之水,也有干涸之时,暗示生命短暂与无常。“辛苦东来一见难”,说明相聚不易,如今阴阳相隔,再见更是难上加难,饱含遗憾。“话尽相思便分手”,曾经与逝者倾诉相思之情,如今却只能分离,徒留思念。“留将条脱任人看”,通过遗物引发对逝者的回忆,睹物思人,进一步强化了哀伤的情绪。“条脱”即手镯。湘绮此诗将其对六云离世的痛苦、不舍以及无尽的思念等复杂情感,通过简洁而深情的语言展现出来,似不胜《红楼梦》所云“人亡物在”之恸。
莫六云生有六女,无子。其中,四女王帉,同治七年(1868)九月生;五女王帷,亦作王帏,同治八年(1869)九月生;六女王慈,亦作滋,同治十年(1870)十二月生;七女王莪,同治十三年(1874)甲戌生;九女王复,光绪八年(1882)五月生;十女王真,光绪十年(1884)甲申生。
关于莫六云,流传下来的资料不多。因其性格执拗,王闿运为她取号“半山”,比之为宋元话本中的拗相公王安石。后来莫氏随王闿运入川,病逝于蜀中,王为之作《莫姬哀词》,缠绵蕴藉,感人至深。
莫六云生前令王闿运一往情深,死后亦悱恻追念不已,自有其独到魅力。王闿运对莫六云念念不忘,应非仅是沉溺于情欲之中。所以如此难忘,或在于同治九年(1870)二月二十六日夫妇二人的一段对话。其时,一夜春雨,庭院中海棠尽谢,夫妇二人共赏落花,若有感触。良久,莫六云说:“春雨愁人,富贵离别者甚;秋雨愁人,贫贱离别者深。”看得出,六云也是一位多愁善感的女子。
王闿运亦曾为六云有惊人之举:光绪十年(1884),他在成都得知住在湖南老家的六云生病,立即买舟回湘探视。那时交通不便,往返要三个月,而他只在家呆了九天,便将身怀六甲的六云带到成都。可惜六云年底即病故于成都。次年初,王闿运辞归湖南,未再赴四川,或有不愿再赴伤心之地的意思。
由于是年日记缺失,不能窥见王闿运当年丧失真爱之情状,殊为遗憾。如此重要的事件,尽管他伤心欲绝,也不至于不记载,或许是保管日记的长子王代功有意秘不示人。王代功是正室所生,在为父亲撰写的年谱中,已流露出对六云的轻视,丝毫不提她对王家经济上的帮助,而且将父亲回乡探视六云改成探视亲母蔡梦缇,其意昭然。是以删削父亲对爱妾的撕心裂肺的追念,也符合人情逻辑。
莫六云离世后,王闿运屡次写诗怀念她。其《莫姬哀词》情真意切,因原文太长,故节选如后:
“离心日疏,宠忘其爱。郁郁靡朝,何以卒岁!自此分张,轰然颠沛。……南海之会,期以同心。……与子从君,双栖石门,不谋儋石,但有琴尊。爨余理曲,汲罢拈裙,颦眉辨篆,龟手绣纹。风日常佳,嬉戏每共,临水登山,儿呼女哄。……动必我偕,遂游钟漼。……一月之离,九秋未剧。余驰三昼,及子生朝。酒通糖味,烛共花摇。非余叩叩,念子苕苕,平生适意,今夕何宵?……子肌如割,我念如煎,血坟在地,心穷恨天。”
“翠珠金绮,弗有私赢。齐菹浆酒,夙夜有程。两昏三嫁,繄子所营。施鞶有礼,办具无声。……忠以接人,简能容下。事嫡恭勤,宜家融冶,常自洁清,曾无骄假;心系家族平安、兴盛和夫君体健、事成:‘家无常盛,心不恒宁。言念我劳,亦庆其成’”。
令人痛彻心肺的是最后四句:“死矣何言,生何所赖。或谓子亡,我文犹在。於乎哀哉!”
六云离世一年后,王闿运仍恋恋难忘,无以自拔。
晚年的王闿运
光绪十三年(1887)九月二十夜,王闿运在梦中与妻、妾相见。其时,六云已离世三年,蔡梦缇尚在人世。梦到六云,王闿运特别激动,“意其必留我”,六云却“落落不相顾”,以致蔡夫人骂老公“丢书丑”。王闿运闻言,“大不然之”。
次日,这场梦在王闿运日记里被完整地记录下来:
夜梦会诸菩萨,余眷属多在。……梦缇先出,余后。当出旁门,余必欲由正门,门者皆为二轿所塞,旁有无数缝工设案,皆布衣,似未竟之业。余手掀轿开门欲出,且令缝工悉散,已而转念当付半山收拾。半山自内出,余云尚有一面缘,意其必留我。半山殊落落不相顾,但送余出门外。闻梦缇呼云:“相公丢尽丑。”余大不然之。挥巾而誓曰:“当与半山再为夫妇。”更誓曰:“且生生世世为夫妇。”
“情双好,情双好,纵百岁犹嫌少。”“愿此生终老温柔,白云不羡仙乡。”梦中的王闿运,依旧对六云一往情深,发誓与她再续前缘,永结连理,“且生生世世为夫妇”。
1893年七夕节,王闿运作《周甲七夕诗》,诗中描述了他在这年七夕节的所见所感:
四年两度看池荷,骤雨惊心似雹多。
凿空一时驰五传,天潢无浪也生波。
在这首诗的自注中,王闿运解释了创作背景:1893年,王闿运与诸女在山庄(湘绮楼)避暑,三月前遭遇风雹灾害,书楼窗槛倾倒,印书纸张数万被风吹落十里外。巡抚端方派员勘灾,随后议定出洋学宪,王闿运被派为使臣,与宗室泽公(载泽)同命。在登车之际,炸弹骤发,行程被迫改期,九月才成行。出使经费数十万,半年后返回,开始议改制。
1895年的某天,此时妻妾皆已去世多年,孑然一身的王闿运翻阅20年来的日记,大彻大悟,最终刻骨铭心地总结出睦家之道:“(过去)大要为妻妾所扰,枉用道术,全无效验,不如与之鬼混。”这大概是这位大学者粹其一生的经验之谈,值得后人玩味。
妻妾相继死去,晚年的王闿运,身边只有女仆周妈陪伴,他在日记中称之为“周妪”。
云湖桥山塘湾湘绮楼遗址(现已成为农家菜园)
参考文献:
王闿运著:《湘绮楼诗文集》(全套5册,马积高主编),湘湖文库丛书,岳麓书社2008年11月
朱德裳著:《三十年闻见录》,岳麓书社1985年2月
杨钧著:《草堂之灵》,岳麓书社1985年3月
黎泽济著:《文史消闲录》,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8年5月
周柳燕:《是真名士自风流——王闿运情感生活考略》, 2014年7月25日
药居士:《“共枕一生成鬼混”——王闿运的家庭生活》,读《湘绮楼日记》随笔(二),2022年7月14日
陈先枢:《王闿运野史二十二则》,访古湖湘2023年1月4日湖南(原载陈先枢编纂、湖南人民出版社2017年出版《长沙野史类钞》)
作者简介:赵志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曾任湘潭市文联党组书记、主席,市委副秘书长、二级巡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