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槐 树
池国芳
我家庭院里立着一棵老槐树。它盘虬的根须扎进青砖缝里,仿佛要把整个院落的岁月都攥在掌心。那年村里给爷爷分得这处院落时,正值槐花飘香的五月,爷爷用半袋高粱换回一株小树苗,说槐树能镇宅护院。
二十四个春秋轮转,树冠已如碧云覆庭。盛夏时节,槐叶织就的穹顶下总是浮动着碎金似的阳光。爷爷的烟锅明明灭灭,母亲绣绷上的彩线在树影里游走,父亲捧着课本踱步吟诵。村邻们常倚着朱漆剥落的门框赞叹:"这树荫抵得过半间凉房哩!"槐香漫过院墙时,常有孩童举着竹竿来讨槐花蒸饭。
后来父亲在院角种下桃李,说是要得"桃李满天下"的彩头。母亲沿着青石小径栽了月季、芍药,花瓣落在刻着"耕读传家"的影壁上,倒像是给古训绣了花边。可那些嫣红姹紫总不及邻家的丰茂,连桃枝抽出的新芽都带着倦色。我赌气买回七株水杉,两株栽在院外河堤,五株圈在槐荫里——那年我十八岁,笃信挺拔的杉影能带来新风。
三年光景,河堤的水杉已窜得比屋檐还高,院里的却佝偻如困兽。那个霜晨,我抡起斧头斩断槐树横斜的枝桠。碎叶纷扬如蝶,露出天空苍白的伤口。爷爷颤巍巍冲出堂屋,枯枝似的手掌拍在石桌上:"败家子!你当这是砍柴火?"
斧刃凝着树汁,在青砖上洇出琥珀色的泪。老槐树沉默着,断口处渗出清香的汁液。暮色里,我看见父亲侍弄的桃李蜷缩在墙根,母亲的月季在穿堂风里瑟缩,那些被我寄予厚望的水杉,此刻竟像误入禁地的孩子般局促。
月光爬上槐树残缺的树冠时,我忽然读懂这方庭院的隐喻:老槐树不独是一棵树,它的根系早已与青砖下的族谱纠缠共生。那些遒劲的枝干托举过三代人的悲欢,密叶间藏着祖父的旱烟味、父亲的诵书声、母亲的绣花针。我们强加给庭院的种种期许,不过是把活生生的光阴压成标本。
如今我常蹲在树疤旁观察,看野蕨从裂缝里钻出来,看蚂蚁在年轮间开辟新径。春风又度时,被砍伐的枝桠处竟抽出嫩绿的新芽,与墙角桃李、石缝野花、河堤水杉遥相呼应。或许真正的庭院不该是精心编排的戏台,而该容得下槐树的沧桑、水杉的锋芒、野草的倔强——毕竟百花齐放时,春天才真正有了立体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