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鹰崖
文/王明东
一
“主任,有人找!”随着风铃般悦耳的嗓音一声唤,门洞露出年轻女记者燕子一张俏丽的粉面。
“中央支持地方”,头顶已沙漠化,四周稀稀拉拉头发如同秋光中抖动的芦花,一个腿脚不太灵便的老人一瘸一拐走进编辑部。
我搁下手中的管毫,站起和客人目光对撞的刹那,不由一愣,嗯——三分面熟,却又一时叫不出姓甚名谁。
“俺姓李,家搁老鹰崖。恁给俺写过文章哩!”老汉微笑着自报家门。
大脑片刻地紧张搜寻,很快有了明晰答案。嘿嘿,我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记得,记得呀,咋能不记得呢……”
二
上世纪80年代末一个莺飞草长时节,我赶往离城20华里的古泉乡张瓦房村采访。一路打听,找到村东头门口有棵歪脖子枣村的小院。咦,却是铁将军把门!
邻居大嫂说:“找李老头你还是去老鹰崖吧!”
一尊陡峭巨石似展翅欲飞蓝天的雄鹰,屹立在峡谷之巅。在莽莽苍苍群岭之中最为峻拔的这座山称作老鹰崖。
在全国实行土地承包彻底解决耕田者吃不饱饭的难题后,中央又出台了农民可以承包荒山的政策。然而半个月过去,古泉乡却像棉花糖扔进河沟里——没丁点声响。
“俺想承包荒山哩!”知天命之年的李相军对当村长的侄儿说。老汉成为全乡十好几个村两万生齿中第一个敢于吃螃蟹的人。
第二天,村干部兴高采烈地为他在老鹰崖丈量了十来亩山坡。不过在老鹰崖栽树,戛戛其难,乱石含土稀薄,甭说长树了,连草都长得像遭了霜打,少精无神,稀稀拉拉。
有了擒虎胆才敢上景阳。李老汉和大儿子麦穗背着锤子、凿子、钢钎上了山。“噼里啪啦”炸响的鞭炮算作父子俩向老鹰崖下的战书。栽树先打穴。凿子、钢钎、铁锤轮番上阵,打一个脸盆大的坑,得一两天。为了多打穴,晌午带饭,天亮出发,黑的望不见人影了才下山。磨秃凿子10把,撬断钢钎3根。穴坑挖出来了,再跑三四里路背来河沟的黑土填上。果苗下土还要挑水抗旱保苗。蚓耕坚泥般苦干一冬一春,首批栽下了55棵果树。
剪剪春风吹皱了村头小河,沥沥春雨洗涤了老鹰崖。看到植下的果树枝头抽芽,噙着旱烟袋的李老汉眉头皱纹舒展,眼睛笑成了月牙。
山上常有人放羊,再多的树苗也难裹羊腹。捡石筑墙,成为父子兵实施的第二道艰巨工程。隆冬时节,鹅毛大雪在老鹰崖肆意飞舞,北风呼啸如百头牤牛在吼。父子二人脸上长满冻疮,手指早被豁牙露齿的石头刮蹭得血肉模糊。袄前襟因为抱石头磨烂了,露出白花花的棉花……
“桃三杏四梨五年,枣子当年便换钱。”栽下的果树给植树人最丰厚的报答,先是樱桃、笆斗杏登场,然后是水蜜桃相随,再接着是葡萄、酥梨和柿子、甜枣、石榴亮相。李相军隔三差五挎着竹篮兴冲冲、乐滋滋地赶集卖水果,口袋里再也不缺零花钱。榜样的感召力无穷无尽,乡亲们也纷纷上山栽树。李老汉岂止精神带动,几年里还把打理的百把棵果苗分文不取地分给众乡亲。老鹰崖成了桃花源,城市里穿红着绿的帅男靓女纷至沓来,山村办起四五家管吃管住的农家乐……
“大,听说有记者来啦!”杏树下我正采访,一个小姑娘提着城里早已瞧不见的竹壶热水瓶走来。
“俺的丫头,槐花!”李相军接过水瓶介绍道。
“槐花”,好听的名字!大眼睛、高鼻梁、小嘴巴的槐花有些羞涩,没吭声,满是汗水的红朴朴的瓜子脸洋溢着笑意,胸脯微微起伏着,像棵充满汁液的小槐树。跟在她身后的小黄狗,跑来嗅嗅我的裤腿,欢快友好地摇起尾巴。
一周后,以《老鹰崖上愚公林》为题,配发果树的压题照,洋洋洒洒半个版2000字的人物通讯在报上刊出,详细介绍了相军老汉响应党的号召,带头绿化荒山的事迹。
山里人纯朴厚道,秋风染黄时节,老人给编辑部送来一篮红彤彤的柿子。老汉欣喜地告诉我,报道他的文章出来后,他被乡里请去出席绿化荒山工作经验交流大会,还安排台上发言哩!
露去霜来,似水流年,眨眼工夫和李老汉已十多年没谋面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哪,他老得真有些认不出来了。
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老人大老远地跑来,准有啥当紧事。我递上杯开水,用探询的目光望着这个绿化荒山带头人。
“这些你瞅瞅,能不能搁咱报上登登。”形同枯枝、长满老茧的双手递过来一沓纸,“俺给你添麻烦了!”
美女编辑小姜搬来把椅子。老人没有坐,站在那儿等我开口表态哩。
纸张是从孩子算术簿上撕下来的,有些字是繁体,也没按格子写,几处像是被泪水洇湿的地方字迹有些模糊,还好连贯起来不影响读懂要表达的意思。
看了两页,我禁不住手在抖动,胸口发闷,喘气也变得急促起来。
时光回到阴冷的冬日……

三
1967年10月6日,萧县马井公社供销社保管员李相军上班后打开仓库门,霎时,一道光亮刺得他睁不开眼。天爷嘞,屋上盖被人揭瓦掏了个“天窗”。他后退两步,吸口凉气,打了个寒颤。不好,有贼!忙转身跑出门,像列车启动时一声大喊:“快来人哪,保管室被偷了!”……
供销社老主任王庆波被打倒“靠边站”,带头造反,堪称供销社一枝花的营业员孙永红夺权当上社革委会主任。
女主任闻警高跟鞋跺地“啪啪”响,杏眼圆睁:“还不快去查查看都少了啥呀!”
会计一溜小跑抱来算盘、账本。失窃的东西很快查明:现金53块8,细粉条子24斤,大扫帚5把。马井公社革委会接到报警,立马指示限期3天破案,并令武装保卫部马股长坐镇指挥。
专案组前后找李相军谈话三回,末后一回的口气和阵势与前两回相比,却有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长着一副马脸的马股长操着公鸭嗓先念上一段伟人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然后咳嗽两声清清嗓门,喝道:“你说吧,被盗的东西哪里去了?”
孙永红也省略了年龄差距该有的晚辈对长辈的礼数,厉声道:“李相军,你得认清形势哇!”
李相军好像梦中遇见狼,吃惊得张大嘴巴,瞧瞧股长又瞅瞅女革委会主任,两分钟后咽口口水才缓过气:“恁……恁问俺,俺问谁去?”
按说失窃的东西不算多,满打满算不超过一百块钱。但公社革委会认为案件发生在向资产阶级当权派夺权,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取得节节胜利的节骨眼上,则不是一般二般的偷窃案了,显然是阶级敌人蓄谋已久,向革命阵营进行的一次猖狂反扑。案件不破,咋向县和公社无产阶级革命司令部交代呢!既然上了纲和线,革命就不再是请客吃饭,斗争的手段得厉害点。李相军被关进公社群专队。
第二天上午,群专队突然传出大呼小叫,一片混乱。曾在国民党军队当过半年马夫的蒋庆儒在给关一起的审查专政对象剃头时,用风薄的刮脸刀划向自己脖梗,血溅高墙,用死诉说人间的不平……
李相军一夜无眠鬓发飞霜。
而无产阶级的专政手段仅锋芒小试:饿,连续两天光给水喝不供给饭吃;熬,连续五天五夜不让眯眼。(据说当年的社会工作部部长康生用这熬鹰手段,在延安中共阵营揪出千余“暗藏敌特”,后毛泽东察觉不妙,紧急叫停。经甄别几乎都是“熬”出来的寃案。)
李相军第7晚趁看守眯糊着,偷跑出来。他想像国民党军队马夫蒋庆儒那样,跳井或跳河,与世界作别,却又不忍心撇下妻儿。煤油灯下和妻子李张氏相拥无言,泪流满面。家,已不再是避风港湾,从城市到乡村阶级斗争的弦越绷越紧,到处都在抓阶级敌人。李张氏慌忙抱条被子,又朝包袱里塞几个黑面团子,把丈夫送去老鹰崖的桃花洞暂避风头。
1943年,日寇扫荡,抢粮、抢牛羊、抢花姑娘,新四军四师滕海清旅一个连在老鹰崖设伏,打跑日寇。估计大股敌人会来报复,李相军的父亲和两位乡亲月夜把新四军几名伤员转移到桃花洞。人小目标小的李相军,跑山上放羊,一次次为伤员送吃的,躲过了日寇的搜捕。如今却因冤枉,为躲自己人,避难老鹰崖桃花洞。阴差阳错,你们是瞎子吃西瓜——红白瓤不分哪!
10天后,单纯善良又胆小怕事的妻子劝他:“躲,躲到何年何月是个头?甭管谁偷的咱先替他把窟窿填上,孙主任对上好交待,谁也不会再找你麻烦。不就那几个钱吗?”……
后来事情的发展证明,夫妻俩的做法错完不够错的,将注定他们悔恨终生。
“李叔,你回来了?”急于立功表现的供销社革委会女主任一日三叹,正愁四处找不到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李保管呢!先是吃惊地瞪圆一双杏眼,30秒后鸭蛋脸乐成一朵盛开的牡丹,纤手摸起手摇电话,向公社革委会委员、保卫股马股长报喜:“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又取得一次伟大胜利!”接着是“咯咯咯”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卖了正下蛋的8只母鸡和1头羊,李相军把供销社失窃的财物折合成的88块8毛钱如数奉上。这下好了,甭管谁偷的,窟窿俺先替填上抹平,闹剧总该画上个句号了吧。
然而,李相军哪知,此时的他已像断了线的风筝——事情的发展由不得他自己了!
噩梦的大幕再次开启。马股长脸拉得更长了:“东西不是你偷的你为啥赔!”百口难辩,这下子就是用漂白粉洗也难洗清了。李相军头上戴了顶“盗窃分子”的帽子,身份和当时的地富反坏右、牛鬼蛇神差不哪去,同在地狱十八层。保管员不可能再当了,白天掏厕所大粪,晚黑挨批斗。
那时广播大喇叭里听来听去只是八个样板戏,生活如同白开水一样乏味,批斗会成了少数人不要门票的娱乐场,人们怀着各种各样复杂的心情进入批斗现场。很多人像鲁迅笔下的阿Q围观清政府杀害革命者那样幸灾乐祸,暴行给他们带来莫名的兴奋和快感。
造反派整起人来花样叠出:弯腰朝后高举两臂叫“架飞机”。最“精彩”节目为“金鸡独立”,就是令被批斗者单腿着地,悬空的那条腿只要撑不住了一沾地,就抡起准备好的小棍棍朝腿上敲。“哈,哈哈……”顿时引发一些围观者开怀大笑……
最不能让人忍受的是“株连三代”。李相军的大儿子麦穗从小爱听爹讲新四军打鬼子的故事,崇拜连环画里的岳飞、戚继光等民族英雄,梦想有一天穿军装卫边保国。17岁长成一米八的秫秸大个,却因父亲的那顶“黑帽子”连当兵报名体检的机会也没有。二儿子麦草想当一名悬壶济世的医生。正值贫下中农代表管理学校,“盗窃分子”的儿子也想进高中校门?豪情壮志全部归零,引以为傲的学习成绩被统统无视。连找对象都不那么顺当,长子麦穗直到三十郎当岁才迎娶本村地主张家的跛脚女儿……
1976年秋天,注定是多事之秋。中国人民经历失去伟人撕心裂肺的大悲大痛后,又迎来了动地惊天的大喜事,猖虐一时、乱纲祸国十载的孽障“王张江姚”终于显原形被打入天牢。
共和国早已是满目疮痍,冤案如山。李相军又踏上漫漫上访路。
1968年被开除公职后,他就踏上了上访路。当时“踢派、保派”正忙乎你死我活的争斗拼杀,胜者为王败者寇,这伙登台那伙走,谁还有闲工夫管他这小人物和芝麻粒大的偷窃案。一次次上访无果而返。眼下可好了,拨乱反正,刘少奇主席、彭德怀元帅和成千上万的“走资派”平反昭雪,连33万“右派”和460万地主也摘了帽。然而,“平反”对于李相军来说却仍是遥遥无期。
当时开除李相军,只是女造反派孙永红的口头宣布,没留下只言片语文字。而红极一时的女造反派,因和猎艳高手某革委会主任的床上风流韵事及贪污1200元公款被供销社除了名,在部队的军官丈夫也和她离了婚。重压下,孙永红精神崩溃,白绫悬梁,去了另一个没有痛苦的世界。
李相军“盗窃案”查不到档案,找不着主要证人,空口无凭,平反也要有证据呀?

四
“俺有证据!”凹陷浑浊的眼眶里闪过一丝喜悦的光芒。老人从内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本,又从中小心翼翼地抽出两张纸片。同样是从孩子们练习本上拽下的纸,同样是不太工整的钢笔字:“正(证)明:1966年底,马井供销社少的东西,是我和马忠臣、李东升三个人干的。孙玉杰。2010年10月10日。”看到李相军挨整,他们黑夜偷偷聚在一起商量过几次,很想站出来说明真相,又怕祸及其身和家人,比保管员下场还惨,便没了勇气说出真相。另一张纸是李东升写的,内容差不多,底部按有清晰的指纹。
“那个姓马的咋没写?”我发现还少一张。
“唉,人早不在了。他是供销社修农具的,‘文革’武斗时,跑街头看热闹被流弹击中额头。东升从小没了父亲,是娘守寡拉扯大的,老娘为他哭瞎了只眼呢!”相军老人十分惋惜地说道。
“你找过领导吗?”我晃动手中的纸片,急切地问道。
“咋能不找呀!”老人再次发出长叹,“去了县区政府,找了信访局,跑了法院。人家说,你虽是溪水区的人,当初处理你的是萧县的马井供销社,解铃还须系铃人,平反昭雪的事该归他们办。我去了萧县马井,人家说,户口在哪,由哪办。再说你没立案结案证据,社领导又换了多少茬,也不能凭两片嘴说说就能平反。好似排球赛,来回推,俺就差鞋没磨透底了!”老人把两手一摊,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这都是命,命中注定呀!”
屋里再次沉默……
两三分钟后老人把头抬起,眼里流露出乞求的目光:“俺找你,就是想登登报,这把年纪了,啥罪也都受了,家人也能吃饱饭了,俺家打的粮一年比张地主亲家解放前两年收的租子还多。也不想要一分钱补偿,只想让大伙知道李相军不是坏人,大人孩娃们能够仰起头做人就够了……”两行浑浊的泪水从深凹的眼窝涌出,顺着苍老多皱饱经风霜的脸滑落……
我双手紧紧地攥着茶杯,咬着牙帮骨犯起难。按理说,老人蒙受了那么大的不白之冤,遭遇那么大的磨难,作为一级地市党报,有责任、有义务站出来说句公道话。老人来找,也是对党报的信任。但是,所有的来稿能是编辑部主任想见报就见报的吗?这些年上级强调正面宣传为主,表扬鼓劲为主,帮忙不添乱,对曝光批评的稿子还要对方审核,这不是等于打老虎还要同老虎商量吗?
前阵子,市里六家企业虚报产值、利润,被市政府通报批评。我写了篇报道《六家企业吹牛受罚》被工人日报、经济日报等众多媒体采用。想不到引火烧身,市里一位位高权重的领导大发脾气,说内部批评批评罢了,不该把事情捅到报纸上,给市里形象抹了黑。报社总编因此在全市干部会议上受到点名批评。事由我引起,领导却代我受过,弄得灰头土脸。唉,自己一屁股屎还没擦净呢,又咋能顾他人瓦上霜?尤其李相军蒙冤的背后,是官僚主义者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不作为,这样的批评曝光稿件,就是我编发,也不一定过了层层审阅关卡呀。可这些能对饱经磨难,伤痕累累、风烛残年的相军老人说吗?
“老人家,您该去法院起诉那三个真正的贼!”听了老人的遭遇,雨打梨花,在一旁的编辑小姜凤眼含悲,早气红了瓜子脸,“搁旁人早告他们了!”
老人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唉,那时候都穷哇。顾老顾小,也是饿昏了头呀!”接着像自言自语,“土埋到脖梗了,叫他们多过几天安生日子吧!”
多么善良的老人啊!冤案未雪,心里却想着别人,体谅着别人!
李相军可能察觉我有难言之隐,揉揉眼睛,“找你,也是关老爷走麦城——最后一着棋啦。甭为难!千万甭为难!不管就拉倒,几十年都熬过来了,只当俺嘴里抹灰——白说!”
老人站起身告辞。我把他送到楼下,掏出张百元的票子塞进他口袋,老人又掏出来掖我手里。我还想再说几句安慰的话,却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又是一春。《六家企业吹牛受罚》虽惹出不大不小的事端,但市领导只是批评一下,并没深究,很快成为过往。并且文章竟在经济日报获了新闻一等奖。还有件更高兴的事呢。我把李相军的申诉材料转给刚上任不久的区委女书记孙影,在孙书记直接过问下,区里成立了专案组。孙书记电话里说,她已严厉批评了犯官僚主义的有关人员,为啥只在办公室等当事人拿证据,咋就不能主动去调查?关键还是我们的干部心里装没装着百姓!她还说,区里派人到萧县马井供销社联系了,初步调查可断定李相军盗窃案是一起典型的人为冤案……
第二天是星期六,我骑着单车赶往老鹰崖。李老汉显然小日子过得滋润,三间茅草主房被两层红砖小楼取代,门口的歪脖子枣树发出了新枝。开门的槐花已出落成大姑娘,玉树蜂腰,乌油油的独辫子,水汪汪的大眼睛。她如今是村幼儿园老师,休息在家。
“老人家又上山了!”我问槐花。

幼儿老师听了,眼睛一红,双手掩面背过身去,肩膀抖动,竟抽泣了起来。
这是咋?莫非……
停了几分钟,槐花回转身,擦擦眼泪说:“十多天前父亲给山上的果树浇水,挑了三趟,想靠杏树歇一会儿,这一歇竟没醒来,不声不响地悄悄走了。”
槐花还说,几天前她父亲要她抽空给我打个电话,说他已啥都想通了,也不再上访了。十年“文革”不知道有多少寃案,连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家主席和南征北战领兵的大元帅都冤死了,咱受这点委屈算个啥?要怪只能怪该死的“文化大革命”。再说区划已调整,处理俺又连片纸也没留下,人家想给平反也没有办法。好在那荒唐的岁月一去不返了,偷东西的人也主动站出来了,帮俺洗刷了冤情。都知道俺不是坏人,这已不容易了。俺该感谢他们哪!……
我再也抑制不住眼中的泪水,多么厚道善良的老人啊,你遭受那么大的冤屈,受了那么多苦难,仅仅得到偷窃者良心发现,就已心平气和了。他们就是给你座金山银山,能抚平你心中的累累伤痕吗?能补偿得了对你妻儿老小的伤害吗?……
槐花告诉我,老爹早有意愿,把他葬在老鹰崖当年伏击倭寇中牺牲的烈士墓旁。3名烈士牺牲时只有十七八岁,墓就在李相军果园旁。50多年来老爹年年清明节上坟烧纸,说死了后给一直没寻到家人的仨英雄作伴。
我执意上山,想把区委书记正过问李相军盗窃案,将很快予以平反的好消息告诉老汉。
我跟在槐花后面走出小院,沿着一条清澈的小河沟朝老鹰崖方向走去。望着嫩绿的麦苗,黄灿灿的油菜花,莽莽苍苍的群岭,我突然想到,五彩缤纷的世界看似十分美妙,然而现实有时却是那样残酷惨烈,时代的一粒微尘,落在一个人头上,可能就是座山。瞬息万变,绵延不绝的历史长河,你曾掩埋了多少悲壮和惋惜呀……
(作者系淮北市第四届记者协会秘书长)
责编/李颖
审核/荆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