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衣物话旧
文|刘林海
搬家之前,面对堆积如山的旧衣服,便纠结着给它们找一个合式的去处。想着想着,思绪就飞回半个世纪前的岁月。
我的童年与少年都在农村度过。那一片虽然沃野百里且基本风调雨顺的地方,刻在我脑海里的记忆却首推贫穷。吃穿用度,无一不艰难有加。饿肚子司空见惯,衣不蔽体是大多数人的常态。一家人伙着轮穿一条裤子的情形绝非稀罕事。
那时候人们的身份也和如今一样分为城镇居民和乡村农民,但二者之间的巨大差异却远甚于今天。人们把城镇户口称为嘴塞到国家粮库的人,把农民户口称为张嘴等老天爷赏饭的人。这说法很形象,城镇户口供应虽也贫乏,但毕竟还有最低保障,而农民户口的衣食则仅靠老天恩赐。论到吃的,毕竟是从土里刨出来的,农家人手勤,尚可穷尽力气与土地贴心贴肺地套近乎。但轮到穿的,就剩下一个字:省。
按照国家的供应政策,农民虽也每年发几尺布票,但对于整日在泥土中滚爬的农人来说,或许只够打几个补丁。何况要买回布,除了布票,还得要银子。庄稼汉没有挣钱的路子,免不了时常望布票兴叹。农家虽习惯于纺线织布做衣服,但因为棉花属于经济战略物资,私人的自留地绝对禁止种植,生产队的棉花田受到严格管控,交完爱国棉后,分给社员的生活用棉少得可怜。往往是一家人分得的棉花集合在一起,勉强才够给孩子制一身过年的新衣。
制衣得有布料,制作布料的工序相当繁杂。从棉田里采回的棉花称为籽棉,籽棉晾晒干透后送专门的作坊脱籽后称为皮棉,皮棉再经专业师傅用专用长弓弹制蓬松后,才算完成了备料。搓捻子、纺线、浆线、预线、织布,这些颇具技术功底的活路,是农妇们的基本功。家家都有纺线车,纺线是主要的家务活路之一。本分的媳妇每天晚饭后还得再纺出一个穗子才肯心安理得地上炕歇息。男人们喜欢把那吱吱扭扭的纺车转动声音当作幸福的催眠曲。纺好的柔线要经过浆洗,才能在两三个人的合力中预制成经线,再把缠着经线的经轴抬上织布机,等待着与纬线在飞梭牵引中完美结合。织布机属于大型工具,只有富庶的人家才会拥有。故而借用织布机属于普遍现象。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织布机是不能挪窝的,于是村子里几户有织布机的人家便整日里都有邻人出入,咣当咣当的梭子声见天不绝于耳。虽说借用织布机不用支付费用,但借用者上门时总会信手带上一些家产的鸡蛋、蔬菜之类。你情我愿中,乡里乡亲的友谊,比利益重。
农家人把自己织的布一律称为粗布,这当然也是因了与商店买来的洋布相较太过粗糙的原因。粗布的确粗,不说手摸着能感觉出密密麻麻的细球,单是老远看着就能分辨出经纬线条。粗布的色泽很单调,织布时除利用经线和纬线的排布织出的格子布外,均是清一色的白布。白布需要染色时,可从供销社买回便宜的小袋染料,农家称作膏子。膏子的颜色多是靛蓝色和黑色,这也是农家最爱的颜色。不少的女人时常裸露着或黑或蓝的双手,那是因为加热的膏子污染后长期不能褪去所致。于是,村子里的男男女女着装无非四种花色:格子布、黑色、靛色、白色。
裁剪属于绝对的手艺,掌握这技术者,一个村子不过三两人,大多是男人。猜想个中的原因,不外乎一旦下剪失误,损失难以承担。高企的试错成本,让女人们望而却步,反倒是胆大心细的男人合了这角色。主妇们做衣服前,先要抱着计算好的布料去请裁匠裁好,然后拿回家一针一线地缝制。缝一件衣服需要几天时间,有时茬口对接不上,还得拆掉重来,当然这错误的修正只需费些时间而已。检验主妇们称职与否的最高标准,就是审看她的家人们尤其是孩子身上的衣服,针脚是否细密,袖口、衣领对接是否平顺。
因为棉花的极度匮乏,穿新衣是极为稀罕的事。孩子们过年穿新衣是约定俗成的传统,但奈何往往举全家之力也难以为孩子制作一身新衣,故而大部分孩子都会被家人在元宵节过后强迫着脱下新衣,洗净后留待来年新春前再上身。好在那年月孩子多,老大、老二、老三次第长大,短小的衣服会被后来者接续着享用。平常的日子里,孩子也和大人一样,俱是衣衫褴褛。
一年里四季分明,穿衣自然要有区别。但农家人聪明,一件衣服包打三百六十五天。冬天的棉衣取出内中的棉胎,就是合适春秋使用的夹衣。到了夏天,凉爽的时候,夹衣半披半穿,炎热之际,男人们干脆就光起膀子。人们习惯于一句自慰的话:做人总比当畜生强,不至于任是寒冬腊月或五黄六月都光身子。
衣服穿破了就要打补丁。对干活的人而言,上衣的肩膀与裤子的膝盖处最容易开花,常常是破了补、补了破,补丁摞补丁的说法绝无一丝夸张。等到经年累月的磨损,衣服布料的织线失去了基本韧性,无法承受缝衣针牵引时,农家人才肯宣告这衣服“消”了。消了的衣服仍然是宝贝,称作“补材”,要被收集起来留待后用。
其实穿着中最费神的是鞋。虽然农人有打赤脚的习惯,但出门时总得有鞋穿。而做鞋更是一项艰巨的劳动。个中的环节又体现了女人的能动与智慧。把先前收集的补材打湿,用面水一层层勺称地糊起十来层,晾干后就称作褙子。将褙子依鞋样剪好,再三五层合起来,用粗麻绳或棉绳密密麻麻地纳上近千针,就成了硬如铁板的鞋底。纳一双鞋底需要两天时间,加上鞋面的制作,连同鞋底与鞋面极具工艺要求的尚接过程,一个有经验的主妇需要三天时间才能完成。
别以为穿过的鞋子就失去了用场,没有人会把脱圈的旧鞋随意扔掉。村子里见天会响起收破烂的吆喝声,无法上脚的烂鞋仍会为主家换回一撮针头线脑或一盒洋火。另外,架子车或木轱辘车的底角轮子与车身之间需要减震的东西,两三个鞋底叠加在一起,就是最好的减震器。至于各家茅厕墙上挂着的破鞋底,更是人们见怪不怪的卫生工具。至此,神圣的衣料走完了它难以磨灭的辉煌历程。
村子里偶尔也会见到穿洋布衣服的人,但必是家里有在外边挣工资的人。小学校里的老师也有个别人不穿土布。对于洋布的品种,农家人只是在想象中咋舌谈论着那些听来的名词:平布、哔叽、卡其、凡立丁、直贡呢……。更让庄稼汉不可想思议的,是城里人不用捉针弄线自作衣服,里里外外的穿着都是从商店买来现成的,叫作成衣。村里偶有上头下来的驻队干部,有人就好奇着寻机会凑到干部跟前,仔细观察那所谓的成衣后,回头就跟大家唏嘘说人家的衣服上找不到针脚。
有那么一段时间,村上的头面人物如村支书和各小队长之间都炫耀着穿起了尿素裤。那是由进口日本化肥尿素的包装袋改装成的衣服,两条尿素袋可以制一条裤子。只不过这福利仅供有权有势的人体验。据说那布料是尼龙的,无比结实,夏天穿在身上凉爽有加。但也有吃不上葡萄的村民嬉笑说尿素裤上有染料盖不住的尿素字样。于是后来就有了厘语:是不是干部,就看穿没穿尿素裤,远看呼噜噜,近看像府绸,裆前注明是尿素,尻子标明含氮量百分之四十六。
困顿的岁月绝少有垃圾。旧衣料之类更无失去用途的弃物。那衣食不足的日子,屈指算起来距今不过区区几十年。拜科技文明与开放政策所赐,人们告别了曾经不堪回首的时光。然从昔日走过来的一代人,又岂能简简单单形成革命性的消费理念。唯愿历史不再重演,万勿重温那逝去的时光。也希望衣食无忧的时候,人们保持一丝警惕,居安思危。
刘林海
二O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
刘林海
陕西省礼泉县人,先后就读于西北大学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西北政法大学法律专业。文学学士、法律硕士。经济师、高级律师。
一九八三年参加工作,一九九零年起从事专职律师工作。现任陕西汉廷律师事务所主任,西安仲裁委员会、渭南仲裁委员会仲裁员。
曾获“全国律师电视辩论大赛”陕西赛区“最佳专业知识辩手”奖。
第一部长篇小说《汉京城》由作家出版社于2019年出版。
第二部长篇小说《落户》由作家出版社于2022年出版。
(审核:董惠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