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事
文/郭慧敏
对雪的偏爱,来自儿时的故乡,那样隆重盛大的场景在多年以后还常常入梦。
腊八过后,城市落了一场像模像样的雪,铺天盖地淡淡的碎屑从素雅的天空悠游而下,让钢筋混凝土的世界瞬间有了婀娜柔软的姿态。
堂弟打电话说四婶没了。这个被疾病折磨得只剩一层皮的女人终是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第二天天还未亮,我们姐弟就驱车赶往故乡。一路上目之所及都是被白雪覆盖的青葱麦田,一望无际的辽阔俨然是童话般的世界。处处是耀眼的洁白,高低起伏着延伸到天际,土丘底下应该藏着可爱的鼹鼠,雪下面本就是它们的世界。东边天空散出一抹羞怯的微光,带领我们朝向如诗如画的意境,身处城市中央,每日奔忙,从未留意晨曦那一刻的美妙。此刻,瞬间被这纯净唯美的画卷震撼得不知所以。
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像一朵花的盛放,我甚至能听见它的颤栗和喘息。我用灵魂的渴望和目光的温润敞开怀抱去迎接越来越近的雪,越来越近的故乡,越来越迫切的对于童年记忆里所有美好的奔赴。
此刻,天地间只有雪,丝毫感受不到空气里的清冷和寒凉。红日终于拱出地面,喷射出耀眼的橘红色,带着不同昨天和明天的绚丽照亮人间,拥抱雪野。美好正引领我们一步步扑向身体和心灵的归属地。
终于望见了那个熟悉的小村落,稀稀落落站立在村巷旁的两三个乡亲,神态质朴、散淡,带着与世无争的恬静和安然,用疑惑的眼神递过来清晨的第一缕问候。我脸红心跳,伸出微微颤动的手,揉搓着,带着久违的腼腆和羞涩,走近他们。我嗫嚅着尝试从内心深处提炼出对他们曾经的记忆,试图用已有的经验称呼这些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的琴人。我真想扑过去给他们一个大大的拥抱,我想哭,又想笑,想矜持,又想欢呼雀跃。他们浑浊的眼神一片茫然,等我急切地自报家门后,他们又呈现出惊讶和不可思议的神态,嘴上嘟囔着:“瘦了瘦了,和小时候比真是大变样了。不过细看还是对的,长得像她妈。这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少顷,伸出整日伺候庄稼的、那双枯瘦的干手紧紧攥住我的。那手温暖粗糙,坚硬却不容拒绝,我像是被带锯齿的砂纸瞬间包裹住了,有轻微的不适和疼痛,接着便生出巨大的激动和兴奋。像幼儿时期被他们轮流抱过后,最终递还到母亲的怀里。
四婶的离开他们仿佛早有预感,并没有我想象里的悲痛和嚎哭。也或许是,时代的进步让某些文化礼仪莫名消失,比如红事白事和逢年过节的那些繁琐的讲究,对敬老爱幼的推崇,迎来送往的欢喜的客套,逢人必先尊称再问候,对先人后己的奉行。想到这些,我心里忽然生出莫名的悲愤。
记得小时候,谁家有人去世,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者,俨然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聚会,大伙围在一起,谈谈这个人生前的种种闲事,论论丧事举办的细节,连带议议儿女的孝顺与否,沾亲带故的都要来家帮忙,那种严肃的隆重,密不可宣的神秘感,庄重劲,一度让顽童崇拜痴迷。他们里里外外忙得不亦乐乎,花圈一个挨一个靠院外摆着,苍凉哀伤的乐曲奏得人眼泪汪汪。头上裹白孝布的,脚上穿白鞋的(那时候,亲人去世,亲人都要在穿的布鞋脚面上缝上一块白布。)我看着很羡慕,想想自己何时才能穿上这样酷帅又与众不同的“鞋”呢?想想吧,我爷爷奶奶去世得早,姥姥姥爷还那么年轻,估计一时半会没的机会,于是免不了一阵子的失落。帮忙管事的中老年男人正煞有介事地指挥铺排一切,听着他们嘴里说出的那些规矩和道理,对他们的能干和渊博简直佩服得无敌投地,啥时候自己能变得那么优秀呢,可以指挥别人干这干那,被支使的人还那么一脸绝对服从的表情。唉,真是太过瘾了。鞭炮一响,整个村子都会传出震天动地的哭喊,惹得看热闹的妇女孩童免不了热泪滚滚,哀伤不已。好像是村子里天大的事,大家都得放下手里的活计来捧场。如果是红事,更是锣鼓喧天让人提劲了。那热火朝天的场面,非让人开心几个月不可。
孩子们和好事者都会跟进整个丧事的议程,无论持续多少时日,都要乐此不疲地参与,在心里充满神圣的期待和盼望,甚至到了茶饭不想的地步。那个年代,资讯的匮乏和眼界的局限让孩子们对所有的事都充满好奇,对大人们阅历的丰富和遇事能干在模仿的同时充满敬仰。中国是礼仪之邦,可这些祖宗留下的精髓却在今天日益消失或远离,怎不让人扼腕痛惜?
四叔准备得很充足,该有的,该弄的,一样不拉,只是参与者仿佛都在走一个固定的流程。也许是她卧床太久了,亲戚邻居也觉得到了该走的时候。连她的儿子,媳妇在内,都看不出丝毫的悲恸。我为四婶难过,这个她倾注了青春汗水和全部精力的家,竟然没有得到最后的挽留。可是,这已经不是个例,从城市到乡下,红事办得格外隆重,不明就里的还以为是在看电视剧里的女王登基呢。可是,对辛苦了一辈子,操劳了一辈子的老人,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儿女不该是悲痛万分,哭哭啼啼送他们入土为安的吗?可总觉得他们操办得过于着急,心情过于平静了。旧社会还有守孝三年,为父母丁忧的习俗,现在不乏家里当年办白事,当年就娶妻嫁女的,名曰:新事新办,破除陋习。看了真让人心理难过。
想到这,我的心像被一根丝线紧紧扎住,喘不过气来。不由想起四婶在婚姻里的种种不得已和委屈,想起她的能干和笑容,心中潸然泪下。
棺木被抬进院子,举行盖棺仪式,还是没有哭声。棺椁徐徐走出大门,走出村子,走向她生命的终结地,只有鞭炮声,我跟在稀稀落落的送葬队伍里,眼泪婆娑。此刻,大地正显现出一片耀眼的洁白。矮矮的麦苗被雪水滋润得格外油绿,清亮。
黄褐色的土地松软,潮湿,泛着慈祥的光泽。祖坟间的苍松翠柏一片葱绿,四婶将要在这里长眠,和我去世的亲人们团聚,完成她生命中最后一次升华。比起我们这些城里人,她是幸运的,无须烈火焚身。她从土里来,又归到土地去,从此,静看世间万物,枯荣消长。
午后的村庄,笼罩在一片暖暖的金色烟霭里,屋檐上的雪架不住阳光的亲吻,越来越薄,不停落下,发出滴滴答答的脆响,把村庄衬托得愈加宁静,安详。院子里人头攒动,大多数是来帮忙的老人,年富力强者都在外打工,除了至亲外,都蹲在廊下,门口,墙角,擎起一次性碗筷,有滋有味地吃着大锅菜。他们的表情充满惬意和满足,仿佛含着山珍海味。
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们,望着这些没出五服的爷们,唏嘘不已。我在他们关怀的目光中长大,在他们期待的微笑中长大,在他们嬉笑怒骂的琐碎中长大。他们中很多人都抱过儿时的我,带领过我。曾经,我在他们家和在自己一家方便,自在。一切不过在昨天,我们一起走在乡村的土路上,一起在同一片蓝天下过安宁的日子。我不由起身,走过去,蹲下来。他们停下碗筷,带着我熟悉的口吻,絮絮叨叨和我拉起了家常。其中的一两个瞬间想起了我童年的某件趣事,开始带着骄傲和自豪活灵活现地讲述,离得远的人不自觉地聚拢过来,他们的滔滔不绝引来了呼应和欢笑。我轮流在他们面前蹲下,挨个诚挚地问候他们的健康和日常,像我小时候蹦跳时引起他们的注意那样,在一片喜悦的目光中,一片热烈的期待中,完成我向往的身心合一的隆重回归。
树枝和屋檐上的雪被短暂停留的鸟儿踏下,扑簌簌掉落在我们的肩膀和脸上。我们互相拭去对方身上的落雪,于是都不再说话,只安静地互相注视着,含泪微笑着。那一刻,天地万物都在为我们的团聚中停滞。
远处,是土地,融化正在激烈进行,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方蔓延。时间轰然倒塌,这陌生的情愫,在我的生活中几乎绝迹,这样的热情和不顾一切,从我离开这片土地开始已经从我身体里剥离,这一刻,他们再次亲手为我罩上爱的铠甲,使我千疮百孔的身体感受温度和力量的存在。
太阳在头顶高高地照着,它挂在树梢的顶端,俯瞰这个普通的院落。我闭目想象四十年前冬天这个村庄的模样,草房,老屋,大雪,冰柱,撒欢的阿黄,小伙伴们冲向麦田的脚印……一种从未有过的满足从肌肤的纹理上、从欢喜的细胞壁间把我包裹在怀里。
生和死之间是一个漫长的人生旅程,四婶用她的离开,让亲人们得已重聚,用她的离开完成了一次至高无上的亲情回归与升华。
作者简介:
郭慧敏,河南省作协会员,有《娘的瓦屋》等多篇散文,小说在《清明》、《牡丹》等省市级刊物上发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