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高炉下的黄昏
樊卫东
四月的夜晚天气还有点凉,这几年总是“倒春寒”。人们穿衣也是五花八门,有的穿棉衣、有的穿夏装。老江坐在值班室的椅子上,蓝布工装的袖口磨得透亮,肘部的补丁针脚工工整整。一看就是个针线营生很好的女人手笔。——那是三年前妻子临走前,用女儿穿旧的牛仔裤补上的。值班室灯光落在膝盖上,工装的粉尘像夜空中的星星,闪着明亮的光。老江盘算着再停一会儿,就该去电气室进行夜间设备巡检了。
“咣当”一声,值班室的铁门被撞开。同事小张风风火火闯进来。“江师傅,炉前的开口机又不工作,调度让咱们马上去处理。”他忽然顿住,盯着老江看。老江的脸色蜡黄蜡黄,眉宇之间凝成疙瘩。“江师傅,您的脸色看起来,可是不太好!”老江略显疲惫地说“小张,今天我感觉不太舒服。有活儿的话,辛苦你多跑几趟……”
“行、行,江师傅您先歇着。我马上去炉前。有啥情况,您给我打电话”小张拿上万用表,挎上工具,小跑冲往炉前。
老江扯出工具箱最上层的绝缘手套,后颈的僵麻从第七颈椎往肩胛骨扩散,像有条活铁丝在椎骨间游走。大脑昏昏沉沉,手脚似乎也有点失灵。他从工具箱里,拿出药品。哆哆嗦嗦将一粒降血压的药片塞到嘴里,端起水杯喝口水将药服下。不承想失灵的右手,愣是端不稳水杯。温热的水洒在老江的耳朵后……
小张的惊叫从耳膜深处浮上来时,“江师傅、江师傅,您这是怎么了?”老江正盯着头顶上的吸顶灯。发着柔和光线的吸顶灯此时正在旋转,光晕边缘泛着彩虹色的毛边,渐渐重叠成那年产房外的吊扇——那时女儿刚生完外孙,他守在走廊长椅上,吊扇叶片在天花板投下忽大忽小的影子,像高炉出铁时翻涌的铁水。有人托住他的腋下,是小张身上淡淡的机油味,但老江感觉自己的四肢浸在零下二十摄氏度的冷却液里,棉裤腿被冷汗浸透,贴在小腿上像层冰壳。咬破舌尖的血腥味漫进喉咙时,他终于看清小张眼中的慌乱,比2016年那次电缆短路时更甚。接到小张的通知,车间值班领导和调度长,急忙联系车辆送老江去医院,怎奈公司有规定。私家车不能进入厂区。车间领导当机立断,呼叫120急救车辆,护送老江到县医院进行急救……
老江的兄弟姐妹闻讯后,连夜赶往县医院。迅速通知了老江的妻子和女儿。经过核磁共振检查,医生告知老江突发脑梗。护士马上给老江输上溶栓药剂。老江的大哥在床前焦虑地走来走去。返回厂区的领导带来老江堵塞了情感神经线的消息,他喜怒哀乐的情绪表达出现了问题。
半月后的一天上午,老江穿着干净的休闲服,在女儿的陪同下来到厂里办理病退手续。值班室的王师傅正在擦不锈钢茶缸,看见他时,杯盖“当啷”掉进茶缸,溅起的茶叶渣漂在水面,像几片蜷缩的枯叶:“老江啊,你好些了吗?你要办理病退?”话尾消失在茶缸与桌面的碰撞声里,带着未说出口的“内退”二字。老江的女儿回答道:“我父亲这个样子了,再让他上班,母亲和我也放心不下,还是让他退了吧”。坐在椅子上的老江,眼泪夺眶而出,鼻涕口水一泻而下。不知道真是老江的情感神经出了问题,还是老江看到未来无望的生活因伤感而流泪?抑或在厂里劝职工内部退养前,身体却把自己提前劝退而不甘?
更衣箱里的荣誉证书静静地躺着,那是几年前老江获得“生产标兵”的见证。证书里的老江,扳手在掌心握得稳稳地,身后的上料皮带刚换了新电机,老江的脸上也像新电机一样锃亮。抽屉里的电工刀缠着褪成浅灰的红布条,那是妻子为他求的平安符;半卷绝缘胶带还留着体温,是昨天白班抢修时剩下的;一个记载着老江日常处理电气设备问题心得体会的笔记本,还留着老江秘诀……
小张说:“江师傅,我帮您……”话没说完就被躲开了。老江的右手抖得厉害,金属提手在掌心割出红痕,却死死攥着不放——这只手曾在45摄氏度的炉前配电柜换过接触器,指尖烫出泡也没松过;曾在零下25摄氏度的电缆沟里接电缆,冻得失去知觉仍记得每圈绝缘胶布的缠绕方向。此刻工具箱里的工具相互碰撞,发出细碎的响声,像高炉休风时,冷却壁里残留的气流声。
车间办公桌上的登记本摊开在“离职原因”栏,老江的圆珠笔悬在“病”字上方,笔尖渗开的墨水在纸面上洇出小团阴影,像高炉出铁时溅在地面的铁花。远处的出铁口突然喷燃,橘红色火舌窜出炉前平台,照亮他鬓角的白霜——那是去年冬天连续三天抢修电气故障时,被寒风吹出的白发。笔尖落下,“退”字的最后一捺拖得老长,几乎要划破纸页,就像他三十年的工龄,此刻正被慢慢擦去。
厂区路上的樱花已谢,新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像极了高炉冷却壁里的水循环声。手机在裤兜震动,视频接通的瞬间,外孙的积木“哗啦”摔在地上,孩子的哭声混着妻子的安慰传来,却像隔着重型隔音墙。老江在女儿的搀扶下,默默地走出值班室。眼眶湿润地挥着不太灵活的手,与昔日的工友告别。他的职业生涯,就像最后熄灭的那盏指示灯。他负责了几十年的电气设备运行维护,如今在他转身时悄然暗下。
身后传来熟悉的高炉风机声,混着焦炉煤气的气味,老江忽然站定。二十年前的夏夜涌进脑海:他背着厂里发的福利品走进家属楼,妻子在厨房搅动小米粥,铁锅与饭勺的碰撞声里,女儿趴在桌上画画儿。那时的晚风裹着槐花香气,他的手掌宽厚有力,能把女儿举过肩头,看远处高炉的火光在夜空中绽放。
现在,他拖着沉重步子往前走,影子被阳光拉得越来越短,最后缩成脚边的一团暗灰。路过厂区围墙时,墙上的“拼搏到无能为力,努力到感动自己”标语仍然还在,老江摸了摸衣袋里的病退证明,纸张边缘划过指腹——就像那年抢修时,不小心握住的生锈角钢。远处的高炉仍在轰鸣,可属于他的那个岗位,早已像厂区路旁的樱花,渐渐融化在春天的泥土里。

作者:樊卫东,河北省文学艺术研究会会员,邯郸市作协会员。痴迷文字,爱好写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