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四日行杂记

听沙看泉
窥视天地间奥秘

第二天下午17时
紧赶慢赶,我们抢在下午五点抵达达鸣沙山景区(五点半谢绝入园,预报当天的落日时间是下午8点18分)。
棱角分明、线条柔和的沙山油画般地呈现于眼前,惊魂夺魄,真可谓大山家族的另类。就山体而言,有泰山的巍峨挺拔,有华山的险峻秀丽,却不似泰山玉皇顶、华山落雁峰那样主峰突兀,也不像黄山的莲花峰、光明顶、天都峰,在72峰中鹤立鸡群。就植被而言,鸣沙山也有南北朝向的山坡,却不见林木森森,不见绿叶红花。当然,鸣沙山有专属于自己的戎装,它们海浪般地从东北向西南席卷潮涌,迎风面壁立千仞,背风面则坡度舒缓,鲜见大山峡谷。山峰脊背窄如刀刃,细如丝线,扭曲成大小不等的月牙。东侧沙坡日照时间长,被熔成液态黄金,西侧沙坡则阴影暗似泼墨,两相对比,泾渭分明。临近黄昏,细沙如烟在山脊流动,仿佛有柄看不见的巨刃正缓缓削磨,让脊线流畅,使坡面光滑。夜幕四合之后,万籁俱寂,山风顺着峰谷打转,穿透砂砾,沙山整夜浅吟低唱,沙粒间的碰撞犹如细碎的金属敲击,合奏出散落在敦煌壁画的箜篌弦音。
此刻,一支驼队正驮着游客走向山坳,影子拉得老长,映照在金黄的沙坡上。尽管驼队只是大海里的一叶小舟,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然而,作用却十分重要,仿佛没有驼队的行走,沙漠就失去魂灵。太阳照在沙坡上,一条之字型丝线,断断续续的与沙峰相连,那丝线应该是骆驼们踩出的印迹。据我目测,沙峰的高度大概超过三十层高楼。导游介绍,驼队一个往返约需两个小时。“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峰顶还立着一座亭子,那是游人登顶后小憩的地方,同时充当眺望沙山全貌的观景台。阳光把刀脊般的峰背晒成窄窄的金丝彩带,彩带从亭子间飘出,飘落在平坦的沙坡,两只蚂蚁沿丝带缓缓移动。值得强调,那是两只彩色的蚂蚁,穿红着绿,鲜艳夺目,借助望远镜可以看清是两个正在跋涉的人,只是分不清男女。他们是徒步登山吗?肯定不是一般的游客,跋涉沙山脊背不仅费力气,而且有危险,他们可能是景区的工作人员,他们的行动是鸣沙风景的组成部分。
景区大门的一侧就有驼队,大家迫不及待地购票,骑上骆驼,走进鸣沙。千年沙漠,并不是想象中那般松软,宽大的骆掌留下一溜足迹,扬起一路沙尘,想想都觉得壮观。遗憾的是骆驼太慢,慢得撵不上太阳西沉的脚步。阳光里嫣红的霞光正一分分添加,沙山的倒影正快速扩张。原计划日落前三小时游完鸣沙山和月牙泉的安排很可能被慢悠悠的驼峰贻误。我不得不当机立断,半途而废,弃驼登机。
滑翔机升上天空,一股脑钻进太阳的怀抱,我暴露的肌肤有些轻微的灼痛,可能是风如刀削,也可能是阳光灸刺。此刻,我是一名勇敢的战士,心无旁骛,唯有记录沙山风光的念头。通透的蓝天,燃烧的太阳,大海般的沙山峰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既然飞机的飞行由不得我,而且我又被安全带绑在驾驶员的背后座椅上,稍稍斜一下身子都不行,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争分夺秒地按下相机快门,不放过任何有趣的瞬间。
滑翔机在沙山上空盘旋,空中的气流不时突破护耳设备,撞得耳膜生痛。飞行员间或回头,大吼一句,告诉飞机所到的位置。
“月牙泉到了!”随着那一声吼叫,美景出现在机翼右侧,金黄的沙山怀抱一汪碧绿的泉水,泉池状若一轮弯月,也极像一把农家丢失的镰刀。高空俯瞰,三列沙山各有姿态,南岸沙峰如佛陀合十的巨掌,北侧沙丘似飞天垂落的飘带,而最险峻的主峰则像斜插大地的波斯弯刀,其刀刃始终悬置于清泉的边沿。蹊跷就在这里,风卷流沙的轨迹在空中划出无数条金色的抛物线,都在触及泉畔芦苇的瞬间温顺垂落,始终没有洒落进泉池,仿佛有张透明的玻璃罩隔绝了生死。
暮色中的沙山是燃烧的史诗。赭红、鎏金、暗褐在沙坡上交融晕染,每一道波纹都镌刻着地质纪年的密码。当年张骞使团遗落的汉简,玄奘袈裟上抖落的尘土,或许就藏在这六十米高的沉积层中。当太阳最后的光线掠过沙脊,偌大的鸣沙山一齐轰鸣,那声音不是来自风与沙的摩擦,倒似地底有无数驼铃在青铜甬道中共振。
三十年前,我初见“月牙泉”的摄影作品,疑为偶然之景观,连连为幸运的摄影师叫绝。后来,阅读相关资料,知其年代久远,竟然滋生出诸多担心,担心月牙泉经不起风沙的侵蚀,悄然萎缩。这担心并非空穴来风,你看看,月牙泉身边,那沙山陡峭,不用身姿稍倾,也不必趔趄半步,只需每天滑溜下微不足道的沙粒,年复一年,也足以把泉池(连同傍边的亭台楼榭)埋葬。到那时,好看的月牙就只能挂在天上了。昨天我作功课,册子上写着一个神话,话说鸣沙山和月牙泉是一对鸾生兄妹,沙山以灵而鸣,泉水以神而秀,相伴千年不离弃。我看后哑然失笑,笑也有人同我一样杞人忧天,却又回天无力,硬生编出拙劣的故事。罢了,惟愿神话回归现实,鸾生兄妹人间常驻。
飞完飞机,顾不得身子疲乏,我们步履匆匆,赶往月牙泉。沿着泉边栈道,走上亲水平台,把身姿融入碧绿的泉水。泉水也懂风情,把满脸微笑还奉于众人。游客来了兴致,围绕那一丛楼台,东瞧瞧细瞄瞄,走走停停,享受鸣沙山月牙泉的野风拂面。接着,便席地而坐,与黄沙来一场肌肤亲昵。
沙粒从我的指缝间一次又一次地滑落,我又一次次捧起。沙粒在风中摇曳、飘荡,我随之回到了家乡的河滩上。
我的家乡位于大别山南麓的一个小山冲,长江支流举水从我家田畈边流过。大河里,黄沙堆积,几度改变行洪的河道。遇上发大水的年份,大堤决口,冲畈中的田地便遭水打沙压,灭顶之灾。洪水淹到哪里,被裹挟的黄沙以及鹅卵石就被冲到哪里。洪水退去,我的农民父兄需要起早贪黑地苦干一个秋冬,甚至雪花飘飘也不停歇,先是搬走压在田地里的黄沙和鹅卵石,接着,拆掉塆子中最老的土坯房,把陈砖土打碎搬下田,改良土壤。
说实话,我打小就不稀罕黄沙,甚至视黄沙为不善之物。我喊着二哥的那个男人初中一年级辍学回乡,身强力壮,是生产队的硬劳力,还是小队会计。二十岁那年参军,他说:“一天干到黑,得不到一包黄金叶,真是不好说”。“黄金叶”是香烟的名字,那时,一包“黄金叶”才卖贰角几分钱。那就是我们生产队农民一天的工资,少得说不出口,媒婆介绍对象都“不好说”。为什么劳动日工资那么低?还不就是黄沙筑起的河堤三年两头决口,遭水冲沙压的田地不长庄稼。
不知道始于何时,我对黄沙的厌恶感渐渐淡漠,广播中沙尘暴灾害预报少了,举水河堤外的沙洲也逐年缩小,一是被上海等沿江大城市买去建高楼,二是山岗上的生产队社员每天都下河挑沙,挑回去铺路、垫猪圈牛圈。后来,去了一趟深圳的大梅沙,发现海沙细腻贴肉,赤脚行走,脚板痒痒的,撩得人直想笑。而且,海风阵阵,却吹不起海滩的黄沙。再后来,抵近观赏了宁夏沙坡头的沙粒,黄灿灿的,每一颗都像金子。再后来,跑了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和普陀山金滩、银滩,见识了大漠的辽阔与苍凉,也见识了海滩的温柔与秀美。慢慢地,觉得黄沙友好,虽然比不上肥得流油黑土地,起码也该是人类和谐共处的朋友。于是,从最初的憎恨逃避,到花钱买票亲近沙漠,更重要的留意黄沙治理的相关信息,记挂着黄沙。
塞罕坝人奋战一个花甲子,变沙地为绿洲,变荒原为林海,化腐朽为神奇。这件堪称中国治沙史上的奇迹,在我脑子打下深深的烙印,总想有机会去一趟塞罕坝。
大别山下有个叫三里畈地方,近些年秋冬时节,河滩上堆起沙丘,几个长发披肩的美术大师爬上忙下,镂出一座座造型,或人物,或风景,还有神话传说。我多次呼朋唤友,驱车三里畈赶热闹看沙雕。
但是,黄沙松散无骨的特性,我始终铁板钉钉,没有改变。怎么都不肯相信松散的黄沙居然能够在泉水边堆积成山,而且凝固出岩石般的坚强,风吹雨打而千年不变。
然而,史料证实,敦煌鸣沙山已形成3000多年,海拔高度为1600米,东枕莫高窟,西接党河,被誉为中国体量最大的沙山。
泉心亭的飞檐挑起一钩新月时,我们的旅行结束了。回望景点,沙与水达成了永恒的和解。月牙泉漾起的三叠涟漪,正将沙峰倒影揉碎成点点磷火。那些被风劫掠的沙粒,此刻又沿着神秘的气流螺旋回归山脊,完成周而复始的朝圣。
百闻不如一见,我不得不服气。鸣沙山魂魄不在其高,而在于溃散者向死而生的勇气;月牙泉的神性不在其澈,而在于柔弱者以弱克强的智慧。当亿万涣散的意志找到共振的频率,流沙亦能铸成接天的脊梁,在时间的长河里站立成不朽的坐标。我试问自己,这是不是已经被中华民族奋斗历程所证实的辩证法?回答是肯定的。我恍惚看见霍去病的铁骑正化作沙粒,卫青的箭阵正散作流沙,而所有消散的终将以另一种形态永生。
风乍起,送来歌唱:“就在天的那边,很远很远,它是天的镜子,沙漠的眼,星星沐浴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