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90岁了。今年陪她过年的打算,我们兄弟几个都早早在筹备着。
也许是出生家境贫寒的缘故。自打记事起,我便对母亲特别依赖。渴了、饿了、冷了、累了、病了,受到委屈了,甚至在面对死亡威胁的时刻……都乞盼母亲能够出现在身边,即使明知不可为之,但只要在心里默念着母亲那双闪烁慈祥、坚定目光的眼神,便可瞬间在心理收获某种智慧或力量,伴随我跨越荆棘沟壑、逢凶化吉、顺遂平安。
春节前夕,我回到了老家江西赣州。走进卧室,骨瘦如柴的母亲印入眼帘,从她左鼻孔插入的那根引流导管尤其像一根针芒,深深扎进我的心里。7年前,母亲摔伤之后,尽管我们兄弟姐妹不断寻医问药,又有大弟夫妻俩无微不至的照料,却无法阻止病情和痛苦的继续:瘫痪、失语、鼻饲……
大弟告诉我,母亲糊涂了,恐怕认不出你来了。可当走近母亲的那一刻,我清晰地看见她挪动着嘴唇,眸光中闪烁着激情,眼眶里涌动着泪花。
我急忙俯下身子,贴脸、附耳、抚慰。
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我感觉那不是手,而是许多许多的往事、许多许多的回忆、许多许多的感慨。
母亲身高1.62米,身材娇弱。她生育了我们兄弟姐妹6个。过重的生活压力碾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在我孩童时的记忆里,母亲在县粮食局下属粮油加工总厂担任搬运工。主要负责将一担担稻谷从粮库挑到生产车间,再驮着每麻袋150斤重加工好的大米,沿着由3根木头搭成的桥,一步一步颤颤巍巍地往大卡车上搬运……一天要跑上百个来回。下班回到家,她还要管着一大家人的吃喝拉撒睡。我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听着母亲在门外洗衣服的声响中入睡的。第二天,天还麻麻黑,她又要去3里外的集市上买菜。
母亲虽然只读过3年私塾,但她生活中却是个非常通透的人。“文革”期间,父亲被打成“走资派”,进“牛棚”,干苦力。一天傍晚,听说父亲要回来,一家人高兴地早早坐在桌前等他回来吃饭。
母亲倚在家门口……
父亲回来时,随手将一顶由“造反派”专门为他制作、用于游街示众的竹子编成纸糊“高帽”放在了卧室蚊帐顶上。印象中,穿着大花裤衩的母亲,是趁父亲熟睡之后悄悄起床,恼怒地用一把雨伞把“高帽”从蚊帐上顶下来,抛在门外,用穿着拖鞋的双脚拼命地在上面踩踏,并一把火给烧了……
其结果是:第二天,“造反派”把爸爸、妈妈都关了起,妈妈被打成了“保皇派”。妈妈在被人带走时,高声地对我们喊道:“孩子们,别哭!你爸爸是共产党员,他是个老实人……”
大姐怀抱着嗷嗷待哺的小弟,一脸无助地放声哭了起来。顿时,兄弟姐妹哭成了一团。
由于生活拮据,父母常常要为生计奔波。
记得,那还是在我刚上初中的时候。一次外出办事,母亲为了节省不足1元的车票钱,选择搭乘别人的自行车回家。结果,她连人带车跌入一个两米多深的沟壑里。至今,她的左额部还残留着一块伤疤。
1979年秋,我决定报名应征入伍。起初,父亲是竭力反对的。理由是:我已经有了一份正式工作,这在当时是非常难得的,是母亲“求爹爹告奶奶”争取来的……
母亲知道我心有所不甘。夜里,她来到我的床前,抚摸着我的头:“健根,大山外有更美的风景,但没有父母的陪伴,一切都得靠自己。爸爸、妈妈理解你。如果想好了,你就勇敢去闯吧!”
可当我踏上远行的路时,母亲挥动着双手,拼命追赶着我搭乘的汽车,直至被飞扬的尘土淹没……
我忽然想起母亲床头放着那几张刊有对越还击作战相关报道的《人民日报》。此时,我才真正读懂了母亲内心的牵挂和难舍。
我有幸成为了闻名全国的“硬骨头六连”战士。那时,我与母亲的交流主要靠书信。由于部队时常野营拉练、外训演习,收发信件往往不能及时。大姐反复叮嘱我,及时给母亲回信。说,母亲每次读到我的信,总是久久地倚在家门口,仰望着天空……
我牢记母亲嘱托,勤学苦练,奋勇争先,不仅当上了班长,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还荣膺了南京军区“神枪手”和全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先进个人”奖章,两次荣立三等功……
1984年7月,母亲最担心的事儿还是发生了。
我所在的部队奉中央军委之命,赴滇担负老山地区对越防御作战任务。为了部队行动的保密需要,也不想让母亲过早牵肠挂肚。我没敢将此事向家里透露半句。而是匆匆草拟了5封报平安的信交到部队留守处。叮嘱战友每个月按顺序给妈妈寄出……
奔赴疆场,焦土裹身,横刀敌阵,不惧生死,我带领全班战友7次出色完成进攻和防御战斗任务,以阵亡2:26的极小代价取得了大的胜利,并独自摧毁敌火力点3个、毙敌6名、俘敌1名,军党委给我荣记了一等战功!
到了第二年春节,我们在前线打仗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家乡甚至有传言,说我所在的连队在激战中阵亡过半……而恰巧此时,县委、县政府和县人武部主要领导例行节日慰问到我们家,又起到了“烘托”传言的效果。
1985年3月7日下午,就在我出发执行进攻战斗任务时,通信员送来了从后方转来大哥的信。大哥告诉我,全家人都在为此纠结……很久没有收到你的来信了,到底是什么状况?你尽快给家里写封信,报个平安。母亲每日倚在家门口,鬓发都愁白了!
第二天的战斗进行得异常激烈。担任无名3号阵地攻坚破障队队长的我,穿越“生死线”,奋勇捣毁敌明枪暗堡……突然,敌人的一发炮弹在身旁爆炸,飞溅的弹片无情地嵌入体内,在左眼失明、肩锁骨断裂、肠子流出体外的情况下,我咬牙将肠子塞回腹部,拼死把威胁战友生命安全的敌火力点炸毁……
当医护人员把我从昏死中抢救过来时,已经过去了4个昼夜。双眼缠着纱布,手脚无法动弹地躺在病榻上……我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央求护士帮忙写一封家书,给妈妈报个平安。
后来才知道。母亲收到信后,欣喜若狂地读了好几遍……可细心的父亲却从字迹上发现,这封信根本就不是儿子写的。他残酷地告诉母亲,儿子要么牺牲了,要么是负了重伤。
父亲再仔细察看,信封上没有留下寄信人地址,从邮戳上依稀可以辨认出,信是从云南省昆明市寄出的。父亲进而分析道,假如儿子牺牲了,组织上没有必要大费周章作隐瞒。可以肯定,儿子应该是身负重伤,被送进医院抢救了!
母亲决定赴昆明寻找生死未卜的儿子!可从未出过远门的母亲在偌大的昆明市如何寻得儿子?找驻军,找医院,找军队医院……实在拗不过母亲的倔强,父亲决定让两个姐姐陪同一起前往,一是便于照顾长途颠簸的母亲,二是可以防范意外结果引发的生变。
母女仨乘长途汽车、坐绿皮列车,再挤公交车,硬是在昆明市一家家医院查询。第7天,她们来到了昆明军区总医院。
毫无根据地要闯进医院去寻找儿子。母亲的哭诉被站岗卫兵无情地挡在了住院部大门外,也惊动了曾陪同军区《国防战士报》记者采访过我的该院朱副政委。母亲才被允许在眼科病区与我相见。
这天,我刚做完第3次手术。血色纱布绷带缠绕全身,着实把母亲和姐姐吓得痛哭流涕……我急忙示意陪同在一旁的欧阳护士,领着她们去外一科病区走走看看,那里住着的大都是失去肢体的伤员。
从外一科病区回来,母亲不再哭泣。她抹着眼泪自言自语:“我懂,妈妈不该在这种场所哭。哎,都是父母的孩子,都是为了保卫祖国边疆……”
“与那些牺牲了的战友比,我这不算什么……”我试图让母亲换一个角度看待问题。母亲默默点头。
由于刻意隐瞒,母亲并不了解我的伤残程度。在母亲到医院的第4天,见有些伤员痊愈出院归队,她便缠住朱副政委:“首长,我儿子的伤治好后,要重返前线吗?”“阿姨,伤员痊愈后都得回到自己的部队去啊!”母亲急了:“他仗打过了,伤也负了,血也流了,不能换别人去吗?!如果一定要他重返前线,我替他去!”母亲护子心切的倔犟,令朱副政委哭笑不得。
两天后,母亲和姐姐踏上了回家的路。她的心却和我一起,留在了老山前线。
之后,医生共为我做了8次手术,从体内取出了76块弹片……一本二等甲级“革命军人伤残证明书”送到了我的手上,上面清晰地记载着:左眼失明,乙状结肠被截去80公分,双肩锁骨断裂、左手臂神经受损,部分功能丧失,头和胸等部位仍残留7块弹片。
面对严酷的伤残拖累,我决心与命运挑战。考虑到身体残疾状况,部队把我安排到师宣传科工作。弃武从文,对我来说是痛苦的选择。为了适应政治机关工作的需要,我考入了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传播系。期间,我像攻占山头一样夜以继日刻苦攻读,各门功课均取得优良成绩,被学院评为“全优学员”,受到通令嘉奖。1989年7月,我成为了江西省军区“新闻发言人”,先后撰写数千篇优质稿件刊登在各大报刊,其中有7篇作品获得江西省和全军“好新闻”二、三等奖,连续5年被南京军区政治部被为“优秀新闻工作者”。
1995年秋,因为晋升为正营职干部,我分得了一套公寓住房。于是,我便决定把父母接到身边来住一段日子,一起分享这份喜悦。牵着妻儿,陪伴父母,进影院、入商场、逛公园;烹饪美味菜肴,侍奉父母,品酒喝茶、谈天说地……我度过了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
当然,我也品味了母亲矛盾而复杂的育儿经。她既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家的更优秀、更有出息,又担心孩子因涉事不深遭遇不测,受到伤害,或过于精明人情世故,变得自私贪婪,遗失初心……
有一天,母亲突然对我说:“健根,你会不会觉得妈妈很没有用啊?”我异常惊讶:“妈,您为什么会这么想?”她直白地告诉我:“妈妈生了你们4个儿子,却没有一个做官的!”
我知道,母亲一直坚持以“奉公守法、勤俭善良、坚韧不拔”来塑造子女的意志品格。便与她聊起了一段往事:
1983年秋,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专项斗争帷幕在全国拉开。一天傍晚,两辆警车拉响刺耳的警笛驶进我们居住的小区。不一会儿,隔壁邻居孔家的儿子从3楼的窗户跳下,造成右脚踝骨断裂……后来才知道,闹了个“乌龙”事件。民警此番原本不是来抓他儿子的,是对另一名犯罪嫌疑人实施抓捕。只因老孔的儿子平时干坏事太多而心生恐惧,仓皇跳窗出逃,结果自投罗网。
我问母亲:“当警车驶进小区来抓人时,您担心害怕过吗?”她非常自信地说:“不!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我知道你们兄弟几个都是奉公守法的人。”说罢,灿烂的笑容堆满了她的双颊:“你能这样理解妈妈,我很欣慰!对妈来说,没有什么比过着高枕无忧的日子更惬意!”
1997年底,我顺利地走上了团职领导岗位,兄弟中也有的陆续当上了县长、市委常委……可母亲依旧没少劳心费神。她不管来到那个子女身边,都会评判我们八小时以外的交友、应酬,过问我们在外留宿的事由,甚至审视我们出差返家时带回来的物品。每当我加班回来晚了,她总是倚在家门口或端坐在客厅里等候……总是这样,妈妈事事要求我们做得最好、一尘不染。
慈母倚门望,游子行路稳。由于母亲把自己对党、对祖国的热爱之情倾注在对子女的成长无限呵护之中,始终牵引着我们不忘初心,奋发作为。之后,在我转业到江西省公安厅的20年当中,克服了常人难以想象的伤痛折磨,俯首奉献平凡岗位,21次被评为“优秀共产党员”“优秀公务员”“优秀人民警察”“最美退役军人”,或立功受到嘉奖。
2019年10月1日,我荣获了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纪念奖章,并作为全国“优秀退役军人”代表应邀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出席了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周年阅兵典礼等活动。
2021年7月1日,应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家退役军人事务部的邀请,我作为全国“英雄模范”代表再次登上天安门观礼台,出席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大会。
……
年夜饭一片繁忙,各种美食令人目不暇接,我们特意把餐桌摆在了母亲的卧室,兄弟4个围坐在妈妈两边,当我们举起酒杯辞旧迎新之时,母亲突然颤巍巍地张开双臂,我们紧紧簇拥在母亲怀中,尽管母亲此时无法言语,连绵的泪水却述说着她对子女无尽的爱恋……
我的眼里再次充满了泪水。
作者简介:王健根,男,1962年10月出生,江西省赣州市南康区人。1979年11月入伍。中共党员,毕业于解放军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历任战士、班长、排长、连长、宣传干事、营长和师宣传科科长、《江西公安》总编辑、江西省公安厅宣传处二级调研员等职,三级警监警衔。作品见于《人民日报》《解放军文艺》《啄木鸟》《报告文学》等,其中32万字的纪实文学《“零口供”下的较量》荣获江西省首届金盾图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