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你好!”
每天清晨,几位养鸟的老人,架着笼子,来到公园里聚会。他们的笼中鸟,着实给公园增添了一景。我借用“西湖十景”的名称,管这里叫“柳浪闻莺”。准确地说,不是莺,而是鹩哥和八哥。老人们准时到达,准确无误地把笼子挂到固定的枝头。一路上,鸟儿受到有意的颠簸摇动,以保证它们那一点点少得可怜的运动。挂上枝头,尽管天空和树林仍然不属于自己,然而天要离自己近得多,空气要甜美得多。特别是“如隔三秋”不见鹩哥朋友们,一日以后又得以重逢。尽管是隔着枝叶,隔着藩篱。它们总是在笼内有限的天地里跳上跳下,口出鸟语,互致问候。上公园也成了鸟儿们每天必修的早课。老人们说:“你要不带它出来,那一天你也别想安生。”本来嘛,失去自由的代价乞求换回的条件又是何等微薄!其实,来到这里它们并不轻松,它们还要面对人们无休无止的要求——说话!
每天来到这里出席“朝会”的鸟有两种。一是鹩哥,一是八哥。据闻,它们的区别在于,鹩哥有一身黑又亮的羽毛,有一张美丽的红嘴巴,八哥羽毛缺少亮泽,嘴巴是白色的。鹩哥有说话本事的居多,但说出话来有的像大舌头。而八哥虽不是个个能说会道,可只要能张口,就足把你给“镇”了,似乎能当“节目主持人”。“鸟道”我是一窍不通,这点浅薄的知识,还是几个月来,跟老头们“套近乎”,不断夸他们的“被领导者”如何乖巧、“普通话说得比广东人还好”等等,老头们一高兴,慢慢被我“套词”套出来的。这里是鹩哥的天下,有点鹩多势众,志得意满,不把面前的“老少爷们”放在眼里,带答不理。高兴了就滔滔不绝、絮絮叨叨。不高兴了磨子也碾不出个屁来。中国人养的鹩哥遵从中国人的重要哲理——民以食为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竟然是:“吃饭了吗?”再就是“发财!”和“奶奶你好!”老人中不乏骚人墨客,在他调教下竟有一只能说:“黄河入海流”。可能是“奇货可居”,这个节目经常不露演。一位朋友对我说:“你是中华诗词学会的,你逗它,看它说不说。”我一看责无旁贷,便清了清嗓子,迈前一步,大声说:“黄河——”鹩哥立即回答:“入海流”!听众一片哗然。我几乎手舞足蹈。真要感谢唐朝的王之涣,写了《登鹳雀楼》这首脍炙人口的诗作,还要感谢鹩哥的主人,用“曲线救国”的方式普及传统诗词,振兴中华诗词有望矣!
鹩哥表演的都是喜剧,不信你就看,只要它一张口,树下的一堆听众准大笑。然而喜剧中的喜剧还是它们亲自笑的时候。鹩哥能发出一种介乎京剧的老生和小生之间的一种笑。尤其是当它高兴的时候,它会先来一句“引子”——“笑一个!”然后不等听众们反应,便“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当然是听众中爆发的开怀傻笑。其实,听众们七嘴八舌地乱喊“笑一个”的时候,它们多半不为所动。而当它们反过来忽然说一句“笑一个”的时候,准能让听众笑起来。这么说,与其说是人在逗鹩哥,不如说是鹩哥在逗人。你叫它笑,它不一定答理你,而它让你笑,你准笑个不停。每天,不但我们这些走圈的“走友”们要聚集到此处,在鹩哥的指挥下大笑一番,而且常有大老远闻名而来、流连忘返的。这个场面和剧场里是不同的,即使是侯宝林,也只能他说你笑,你不能跟着插嘴,更不能喊:“侯宝林,来一个!”而这里是它也说、你也说,它也笑、你也笑。你上哪里能找到这种喜剧场面!
我还要专门说一说它们的一句“保留剧目”——“奶奶你好!”你好就你好,为什么一定要“奶奶你好”?我替老头们翻起一点醋意。一位老头迟疑了一会儿回答:“要不奶奶这两个字好发音?”我不以为然:“爷爷也并不难发呀!”老头语塞。我穷追不舍:“再说,每天清扫是爷爷,喂食是爷爷,架笼子出来遛早更是爷爷,为什么就换不回来一声爷爷你好?”一时空气凝重。我忽然悟出点什么,还是我作了解答:大概鹩哥八哥通通是势利眼,它俯视家里发生的一切,得出明确的结论:“爷爷也归奶奶领导!”树林里发出一阵哄笑声,把鹩哥们吓了一跳。
我为自己发现的“新大陆”颇为得意,一边继续走圈,一边戏填《清平乐》一阕:
提笼架鸟,辛苦爷爷了。学舌只须弹老调:奶奶大人你好! 圆睁双眼朝空,阳台正好观风。我看家家如此,大权不在公公。
听着树林里远去的笑声,我又为这些有灵气、通人性的小鸟们鸣不平。它们以自由为代价,换来的却是人们无休无止的对欢乐的索取,直到有一天人们从这里索取不到欢乐了。它们获得自由之日,也就是离开人世之时……我从内心深处感到一丝苦涩和悲哀。回到家里,有胸中块垒不吐不快之感。写下一首七言绝句,心情仍久久不能平静。诗云:
玉粟琼浆又若何?
终朝啼血作欢歌。
东家捧得金銮殿,
万里云天枉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