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芜的心
马青山
龚心仪坐在办公桌前，视线扫过窗外仲夏草木茂盛景象，心里一阵一阵的烦躁。电脑里积存了好几个文章，一时改不完。恰好这个季节里，事务最多：出差、开会、做学术报告、学生毕业答辩……
当下一部手机，成为人们最好的朋友。与其友好的亲近程度，远超丈夫和孩子。周一至周五，丈夫上班，工作是出奇地忙，他似乎把整个人都交给了单位，或者交给了国家的某种事业，一周只有周五的晚上，才能回家；孩子刚三周，上幼儿园，早晨送去，晚上五点多才放学，最少是一整天见不着。而手机就不一样了，早晨一起来，第一件做的事就是看手机，有无重要新闻或重要通知，而后才是洗脸、描眉、红唇……
天气炎热。正是太阳威力无比的时节，它把漫无边际的炎热，毫不吝啬地抛洒下来，覆盖了这座城市的各个角落。她坐在工作室内，流着的汗从四面八方，向她包抄而来，她无法躲避，遂以湿毛巾盖头上，也还是无事于补；又以遥控器开了空调，初凉快，没过多久，热还在。坐在空调下，就好像是立于湖边驱赶不走的蚊子一样。
龚心仪却不同，她看手机是忙里偷闲，或者说是偶尔。她查文献眼涩了，遂下意识从右手旁边写满了字的文稿上拿起了手机，单位群里一个醒目的红点，似一道无形的圣旨，逼迫她迅速打开，这是一则通知：单位本周六要去龙庆峡旅游。六点于百年大讲堂北面集合出发。天哪！她每天工作极勤奋，早晨始终是七点起，午休是啥滋味，她也从来没有体验过。孩子呢？又不上幼儿园，幸亏她的父母在，父母就不能前去旅游了。她想带上孩子和父母同往，上次的惨痛教训，让她极难忘。带孩子去动物园，回来后，还没来到天亮，便发高烧。孩子一烧，她便大脑“轰”的一声，手足无措不说，甚至慌乱中连“北”也找不着了。
天热得出奇，就应该寻找一处有水的地方。她也渴盼着眼前有一泓水。龙庆峡就是京西延庆区境内的一泓水，是有名的“夏都”，一向享有“京城小漓江”之称，为京城的十六景之一。小时候上中学地理课上，她就知晓“桂林山水甲天下，漓江山水甲桂林”之说。遍布的石灰岩经亿万年风雨剥蚀，形成石峰林立，洞奇石美的独有景观。然则，她却一点儿也不知道龙庆峡。从国内知名大学本科毕业，再到美国的国际名校留学，最后回国，来此任教，少说也有七、八个年头了。天安门长啥样，她也是停留于儿时小学课本上或者是电视屏幕上的情景，至于天坛、地坛、颐和园、南锣鼓巷等，更是陌生。和一个距京城十分遥远的而又从未涉足京城的人没有任何的区别。
实实在在的龙庆峡就在了目前。长途跋涉有些倦意，满目尘垢的大巴轿车，停止了一路上的气喘吁吁，泊在不显眼之处静静地休息。
一泓清水就在了她的眼前，一股清爽之风，裹挟着湿不可阻挡扑面而来。她立于其前，在好奇打量观赏着山水的同时，也享受着万金难买的凉爽。除了两山相夹的水，一幕流动的水帘也异常显眼。水是特别清澈，几乎没有污染，因而挂在瀑布的横梁上，其色就出奇的白。声音也是极脆响的。听惯了工作室里的空调的噪音，再闭幕侧耳细听这自然的水击石头的泉瀑声，这不仅是冰火两重天不说，而且可以这样说，一个是人间，一个则是仙境了。
既来之，则安之。还是来一次融于山水寄情峡谷的物我交融吧。在这个过程里，何为山，何为水，何为我，实在是傻地分不清。这大概也是人们纷纷喜欢游览的一个重要原因吧。然而，她置身于湖光山色里，实在是放不下那些摞起来厚厚的论文，这论文关系到学生的未来，关系到国家的未来。她从上中学就挑灯夜读。午夜了，整个人间寂静的如山中旷野，狗也不再狂吠，走进了安详甜美的梦乡，她还在做题。家中空间小，她和妈妈挤在一张床，书桌旁边，就是酣睡的妈妈，她把翻页的声音减到最小。身在异国他乡，别的同学面对了异国景点，疯狂地旅游，把美好的年华被那些大峡谷和尼亚加拉大瀑布消耗殆尽。而她却伏案潜心读书。科学没有国界，但科学家有祖国。人常说，习惯成自然，习惯了也就难改变。
“你就像改文稿一样，专心玩一次吧，学学外国人，玩时疯狂玩，工作时又疯狂干。”她对着目前威武雄壮又不乏温柔秀美的龙庆峡自我安慰说。
一股清爽的风，于炎热中送来，柔和地舔舐着她的脸庞。一种从未有过的惬意完全取代了她在工作室时的情绪烦乱状态。
旋即，那密密的英语单词又挤进她的大脑。就这样，美景与工作反复交替着。
她仔细端详品味着独特的峡谷。在北方的峡谷或大山里，几乎是没有水的，而此处却独特。既有北方汉子的粗犷，又不乏江南秀女的玲珑；既有大江东去的豪放，又有“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婉约。她登上了水面上疾驰的舰艇，天然的凉风，把劳累和烦躁吹散，直至无了踪影。然而，这只能说是一种理想。清的水，陡的壁，为城里人们所稀罕。一只蜻蜓飞过来，先落于划艇的边沿儿上，她悄悄地伸手去捉，则倏地飞远；旋即，又在其目前盘旋，似与她同乐。然而，她的脑子里，正想着一个实验，想成熟了，再告诉学生去做。如此美景却也消失了其魄力。学生立于其前，恭敬而又急切，在向她请教。困倦中，她看看山，山高的不见了顶；再低下头看看水，水深的不知了底。她想成为这峭壁，圈堵住这滔滔大水；她更想成为这划艇下的水，水深得能承受万物。夫积蓄不厚，其负大舟也无力。她经常如是想。庄子的这句古老的格言，至今有深意，并成为其座右铭。
于是乎，她的心田上，便长满了英语文章、实验、日新月异的学识、学生等多种庄稼和蔬菜，根叶茂盛的样子。待有一天丰收，那种独有的喜悦，就极难找到其替代物，更是万金难抵啊。以此观之，她的心从没有荒芜，更没有杂草丛生，只不过是既有旱田庄稼，又有水地蔬菜，生长的种类繁多而已。
她要去美国开会。这个国际会议很重要，是其导师退休一生的学术总结会。这是一位诺奖的获得者，于全球享有盛誉，而她的孩子只有九个月。一走九天，这意味着要断奶，而断奶又不足月份。在人间，最难的最煎熬人的事情，莫过于选择。在会议和儿子之间，她必须二者必选其一。痛苦就成了毒蛇，几天的时间里，钻进她的心里，一口一口不紧不慢噬咬着她。她是在婴儿不住地啼哭声里坐进了出租车，又跟随她走进了飞机的机舱里。她处于婴儿哭声的包围中，有如仲夏坐于工作室里改论文，被无边无际的炎热包裹了一般，头顶上、脚底下、甚至是整个飞机里……
她平时极爱美。美景加倩影，锦上添花，岂不更美？然而，在这少见的美景中，她却没有留下一张倩影。龙庆峡长啥样，她完全不知晓。在美国、在德国留学，国内没有的罕见之景，她也没有拍摄几张，尽管她的父母反复强调，要做个纪念，将来要给儿孙留下一些令他们感到骄傲的谈资。然而，她却整天淹没于书里，走着站着沉浸于专业知识里，家长的话就全成了半文钱不值的耳旁风。她认为，人生在世，最大的奢侈就是时间的奢侈。什么都可以浪费，唯独光阴不可以虚度；实验等都可以重复，唯独时间不能。时间就是长河里流逝的水，一去不复返了。
龚心仪每每遇到母亲，无意或有意地就要呢喃类似的话。
作者简历：马青山，做过大学教师，在《人民日报》《中国民进》《中国地质矿产报》《中国作家》《当代作家散文卷》《三秦散文家》《露天文学》《文化时代》《驼铃》《交通经营》《河北日报》《河北工人报》《河北民进》《河北农民报》《张家口日报》《张家口晚报》《长城文艺》《当代作家》《河南文学》《山东散文》《金麻雀》《彧华》等许多报刊及著名公众号发表报告文学、小说、散文作品多篇，有多篇文章被收入正规出版社出版的各种文集中，长篇报告文学《为官一任》荣获河北省“五个一工程”二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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