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铁窗内外
汉中警备司令部的牢房比陈继周想象的还要阴森。他被两个士兵粗暴地推进囚室时,潮湿的霉味夹杂着血腥气扑面而来,让他胃部一阵抽搐。铁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锁链哗啦作响的声音在石壁间回荡,像一把钝刀割着他的神经。
"安先生?"黑暗中,陈继周摸索着墙壁,突然听见隔壁传来熟悉的咳嗽声。他心头一颤,扑到铁栅栏边低声呼唤。
石壁那边沉默了几秒,随后传来一个沙哑却沉稳的声音:"继周?你也来了。"
陈继周的指甲抠进了石缝。那是安汉的声音,虽然比平日嘶哑,但那种从容不迫的语调他再熟悉不过。在垦区学堂,每当学生提问,安先生总是这样不疾不徐地开口,仿佛天大的难题都能在他温润如玉的声音中化解。
"先生,您没事吧?"陈继周急切地问道,手指在潮湿的墙壁上摸索,突然触到一道裂缝。他立刻将眼睛贴上去,透过狭窄的缝隙,隐约看见对面囚室的情形。
安汉靠坐在石壁上,月白色的长衫已经污浊不堪,左腿以一种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他的金丝眼镜碎了一块镜片,右脸颊上有道尚未结痂的鞭痕,但腰背依然挺得笔直,像一棵被风雪摧折却不肯倒下的青松。
"皮肉伤而已。"安汉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微微转头对着裂缝笑了笑,"倒是你,怎么也被抓进来了?"
"是赵德贵那个畜生告的密。"陈继周咬牙切齿,指甲在石壁上刮出刺耳的声响,"去年您驳回了他的采买回扣,他就怀恨在心。我亲眼看见他和祝绍周的副官在茶馆密谈..."
"嘘——"安汉突然竖起手指,眼神警觉,"有人来了。"
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火把的光亮从走廊尽头逼近。陈继周刚退回墙角,铁门就被猛地拉开,刺眼的火光让他眼前一片血红。
"陈继周出来!"两个膀大腰圆的士兵架起他的胳膊,像拖死狗一样把他拽出囚室。经过安汉的牢房时,他挣扎着回头,看见安汉扶着墙壁艰难站起,破碎的镜片后,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
刑讯室比牢房更令人窒息。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焦糊的皮肉气息,让陈继周干呕起来。墙上挂着的铁链、炭盆里烧红的烙铁、地上暗褐色的污渍,每一样都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孙鹏坐在太师椅上,慢条斯理地用手帕擦拭金丝眼镜。他穿着笔挺的将官制服,领口的金色领章在火光下闪闪发亮,与这个阴暗的空间格格不入。汉中行政督察专员孙宗复站在一旁,正翻看从垦区搜来的文件,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豺狼般的精光。
"我是叫你陈书记员,陈干事,陈乡长还是叫你……"孙鹏戴上眼镜,声音像浸了蜜的刀子,"说说你们的'三月桃花雨'吧。"
陈继周心头一震。这是垦区青年学生们私下传阅进步书籍的暗号,怎么会泄露?他咬紧牙关,后背渗出冷汗。
"我不知道什么桃花雨。"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垦区只种粮食,不种鸦片。"
孙鹏叹了口气,对行刑手使了个眼色。鞭子破空而来的瞬间,陈继周想起了安汉在垦区开学堂的第一天。那天阳光很好,安先生站在新犁出的田垄上,对围坐的农民和学生们说:"教育救国,要从开荒开始。我们种下的不仅是粮食,更是未来的希望。"
"啪!"第一鞭抽在背上,火辣辣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第二鞭、第三鞭接踵而至,他咬破嘴唇才忍住惨叫。恍惚中,他看见那些趁着夜色穿越秦岭的青年学生,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一本安汉写的《西北垦殖论》,书页间夹着传单,像一粒粒火种。
"嘴还挺硬。"孙鹏示意暂停,走到陈继周面前,皮鞋尖挑起他的下巴,"安汉给了你什么好处?值得你这么护着他?"
陈继周吐出一口血沫,咧开嘴笑了:"安先生教我识字,教我做人,这些你们永远不会懂。"
孙鹏脸色一沉。烧红的烙铁按上大腿时,陈继周终于忍不住惨叫出声。皮肉烧焦的滋滋声伴随着剧痛,他的意识开始模糊,却在疼痛的间隙突然想通了什么——那本账册!他交给小怀安的那些小册子,记录着周德安、马占彪等人收受赵德贵贿赂的明细,还有藏在垦区办公室的地板下那些未烧毁的文件!
"栽赃...你们栽赃..."陈继周在剧痛中挤出几个字,汗水混着血水流进眼睛,"庙坝的烟苗...是赵德贵...运来的..."
孙鹏失去了耐心。他示意士兵将一捆烟苗扔在陈继周面前:"从你的辖区和黎坪垦区搜出来的,还有安汉亲笔签字的种植记录,铁证如山,你还狡辩?"
陈继周瞪着那捆烟苗,突然明白了他们的把戏。那些烟苗分明是他们从庙坝偷运来的,现在却成了栽赃的证据。好在账册还没被发现,那是他们的催命符,也是自己的保命符——周德安为了自保,绝不会让他轻易死在狱中。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地狱。审讯从白昼不分变为三天一次、五天一次,但每次都是新的折磨。竹签钉进指甲时,他想起安汉教他打算盘的手指;盐水泼在伤口上时,他背诵安汉写的新诗;被吊在梁上拷问时,他数着囚室窗外梧桐叶落的声音。
身体逐渐崩溃,精神却越发清醒。乌紫的皮肤开始腐烂化脓,高烧让他几度昏迷。这天夜里,疼痛终于暂时退去,他昏睡了两天两夜。在黑暗的梦境中,往事如走马灯般浮现...
十八岁那年,他从宁强简师毕业,原本只想在县城找个文员或教书的差事糊口。却染上赌博恶习,他想起安汉来学校演讲,讲到"西北荒原可活人百万"时眼中的光芒,不曾想自己还真正来黎坪垦殖区当上干事。在秦岭深处的垦区,安汉手把手教他记账、算粮,夜里在油灯下给他讲《物种起源》和《建国方略》。有一次他发高烧,安汉守了三天三夜,用土方给他退烧...
"继周?还醒着吗?"安先生的声音透过石壁裂缝传来,将他从回忆中拉回。
陈继周艰难地挪到墙边,嘴唇干裂得渗出血丝:"先生...我在..."
"听我说,"安汉的声音压得极低,"我写了一首新诗,你记着——'铁窗难锁春风意,雪岭犹传垦殖歌'..."
陈继周突然哽咽。即使在最黑暗的牢狱中,安汉依然在教他,用诗句传递着不屈的信念。他摸索着找到一块尖锐的石子,在墙上刻下安汉的诗句。石屑簌簌落下,如同他们正在被摧毁却永不消亡的希望。
他带着希望微笑又昏睡过去,疼痛又把往事拉回他的梦中…………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