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楼坡
文/林莹
老义村不大,但聚落分散。群山嵌入其中,如四散的翡翠,将村头与村庄其他区域隔开来。
村口有一条街,叫老义街。街上开满店铺,有饭店、蔬果摊,以及日用品零售部。每逢日历翻至以零作结的日期,便意味着圩日到来,村民们得以聚在一起,上街摆摊,或是采购。
村民们要想上街赶集,就必须走长长一段大路,或是越过一群山们,三楼坡——土话译过来也许是这样。至于为什么叫“三楼坡”,我现在写下这几个字,才后知后觉生出好奇,但早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得不到回答的问题不到明天就会被塞进记忆的角落。
在我儿时,三楼坡有一条很标准的山路,那是村里人走出来的。当时还有好多要上学的、待上学的孩子,会抄这条近道,去村头的小学上课。正是因为那时的旺盛人气,所以其得以被踩踏、维护得很好,也能在普世意义上被称作“路”。
人们上山要先踏过五条水泥柱并架起的小桥,以经过一条小河,这就算正式与山这边的人们告别。
初上山的路有些陡,裸露出尖利的岩石,需用些气力方可攀登上去。右手边是山壁,枝叶横生,左手边是山崖,杂草满溢,长成半墙护栏。往下可以看见大片稻田,往山谷逐级蔓延。如再往上走好一段路,便会见稻田下沉,树林生长,头顶的绿色逐步接壤。阳光从树木相扣的十指中钻进来,照亮一小块最早上山的那批孩子被蛛网蒙住的、带着露珠的脸。
行过一段,道路宽敞了些许。从只能容纳两人并排行走,到三至四人成行也不成问题。但其坡度没有规律,平坦陡峭全凭其心意。
至半山腰,三条岔路置于眼前——你可以继续上山、选择下山或是绕至另一座山。上学的孩子们得去到那条平坦的、通往另外的山们的路。
土地下凹,脚下一片柔软湿润。汇至此处的四条山路给人一种河溪的错觉,清凉的风如流水般拍打着踝关节,淌过额间。直至松针唦唦作响,才从皮肤的触觉中,感到身处陆地的干爽。
下山与上学的路两旁的山间生满松树。过去,村里许多人靠采割松脂为生,他们在这里削树皮、挂袋子、开油路,对这片“宝地”很是熟悉。
由于温度越高,松香越丰富,为了更好收集松脂,人们会选择在日出前,带着干粮进山劳作,或是在傍晚,加快动作割取。等阳光照耀松针,炙烤松皮,松脂便得以从树干的切口溢出,源源不断地、安静且缓慢地流动,把时光也一同带走。
对学生而言,如果说行过的路是垂直着攀爬在山体外,那前路便是平行着盘桓于山壁上。右手是向上的峭壁,左手是向下的陡崖,而路边无一遮拦。继续往前走,陡崖一侧才逐渐有树木掩盖。
相较孩童,路旁的树已很高大。小时候的我走路不爱抬头,对它们的全貌不甚了解。直到有一日,下午放学,这路旁围着一群孩子,我才好奇抬头,看见小粒小粒的东西被树上的人抛下来——是捻子,一种酸甜的浆果。其呈卵状壶形,顶上存着萼片,成熟时像一朵小小的、饱含花蜜的黑紫色花朵。舌尖触到细密柔毛,齿关轻轻一碰,果汁连带着果肉在口腔里爆开,像炸开一束烟花。
行走在炎夏中,孩子们背负巨大书包,农民们肩抗硕大木材。汗水被夹在布料中,无处逃窜,只能进行小面积的循环,始终紧贴着它们的制造者。这时候,酸甜果汁作为额外的水源,就显得尤为珍贵,十分受人欢迎。人们任它们冲刷喉间,泛起水花,将汗滴高高抛起,使其得以溅至空中或地上,无论哪儿都好,反正人们都松快起来,能够精神抖擞地,继续赶他们的路了。
走过这条弯曲且平直的路,就到了上下坡的分界线。那是一处小坡,被两旁的土半包围着,像个门槛,显现出半椭圆状。缘于这一奇特形状,“门槛”靠平地的坡上终年生着一层青苔。拥有将我摔到在家休养大半个月的战绩,其滑腻程度实在不可小觑。
跨过“门槛”,就是下坡。陡缓不定,唯一确定的是始终散布的稀碎砂石。左边是连续的山壁,右边是断续的林木。但树丛不茂盛,并不阻碍人对阳光和雨水的感知。只是夏日期间,穿梭在树丛中的人,会由此收获断续的蝉鸣。
近山脚处的坡渐缓,右手边的树木变为野草,多的是芒草。这种草“年轻”时有着鲜翠的杆,扇状顶部密布白绒。等它“老”了,白毛种子四散天涯,整体都干黄起来。这时便可以折断,收集成束,扎作一把——世界上又诞生了一趁手的扫帚。
赶路无趣,孩子们见到了芒草就顺手扯几根,以晃着、吹着玩,我也不例外。直到现在,我也喜欢看那些绒毛飞舞、飘荡,好像身处此地,离开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心神随之荡漾了。
越过草们,可以望见山谷间的稻田。记忆中它们总是绿油油的,风拂过,像翻涌着的山涧,泛起稀碎的闪光。
路渐平缓,重山已过。穿越村民的菜园,双脚终于踏上沥青路。孩子们向上颠了颠书包,朝学校前行,大人们摸了摸口袋,向市集迈步。总之,他们都开始新的征程了。
如今,老义村多剩下老人,那条路少人奔走,已然芳草萋萋。松脂凝固,捻子的味道只有鸟儿知道,我也究竟长大到再不能当孩子的年纪。年轻的人们都如同芒草上的白绒,乘着山风,越过三楼坡,散落到世界各处了。
前路渺茫,再不如过去般确定,烦恼也不只是“如何避免在青苔上滑倒”这样的小事。倦鸟归林,我回头望——三楼坡外依然有楼,依然有坡,它与其他嵌于聚落中的碧玉并无二异了。但我仍能在群山中认出它,就像它总能在众生里认出我一样。
作者简介:
林莹,广西梧州人,现就读于山西大学,曾获第四十届樱花诗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