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狱中回忆
第一章:和命运开了个玩笑
昏睡中的陈继周几度被噩梦惊醒,恍惚间又回到了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天。牢房里的霉味变成了记忆中客栈陈旧的尘土气息,背上的伤痛与当年父亲责打的疼痛重叠在一起。
那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陈继周蜷缩在汉中城一处破败的客栈里,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仅剩的几枚铜板。三天前,他在铁锁关完全小学的教职生涯戛然而止——一场豪赌输光了他所有积蓄,连被褥都抵给了镇上的赌坊老板赵阎王。
"陈先生,您这房钱..."店小二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陈继周抬起头,二十五岁的面容上已有了沧桑的纹路。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再宽限一日,我..."
话音未落,房门被猛地推开。三个彪形大汉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赵阎王,脸上那道从眉骨延伸到嘴角的刀疤在油灯下显得格外狰狞。
"陈老师,躲这儿呢?"赵阎王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那床绸缎被子可抵不了五十大洋。"
陈继周的后背渗出冷汗。他知道赵阎王的手段——去年有个商人欠债不还,被剁了两根手指扔在城门口。他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赵阎王腰间别着的那把剔骨刀上,刀刃在油灯下泛着冷光。
"赵爷,我..."
"没钱也行,"赵阎王突然凑近,酒气和蒜臭味扑面而来,"听说你爹在禅家岩当首事?让他拿二十亩地来赎人。"
陈继周脑中嗡的一声。父亲陈公会最痛恨赌博,若知道他因赌欠下巨债...他想起父亲常说的话:"我们陈家世代清白,宁可饿死,也不能辱没门楣。"父亲说这话时总要用烟袋锅敲击桌面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咚咚"的声响此刻仿佛在他太阳穴上敲打。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客栈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
"例行检查!所有人待在原地!"
一队持枪警察闯入,为首的警长目光如电,扫视房间。赵阎王脸色一变,低声咒骂一句,带着手下匆匆离去。陈继周注意到赵阎王临走时那个怨毒的眼神,知道这事还没完。
陈继周长舒一口气,却见那警长停在他面前:"你是陈继周?铁锁关小学的老师?"
"曾经是。"陈继周苦笑,想起自己因为赌博被学校开除的那天,校长失望的眼神和学生们窃窃私语的样子。
警长——后来他才知道叫李义元——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收拾东西,跟我走。"
李义元的办公室比想象中简朴,墙上挂着"明镜高悬"的匾额已经褪色。他给陈继周倒了杯热茶:"陈老师,知道为什么救你吗?"
陈继周摇头,热茶的蒸汽模糊了他的视线。
"我儿子在你班上读过书,"李义元的声音突然柔和下来,"他说你是学校里唯一不体罚学生的老师。"
三天后,陈继周被父亲派来的人接回了禅家岩。陈公会坐在堂屋正中的太师椅上,脸色铁青。桌上摆着一根拇指粗的藤条,旁边放着他的铜烟袋锅。
"跪下!"
藤条抽在背上的疼痛远不及心中的耻辱。陈继周咬牙承受着父亲的责打,耳边是母亲压抑的啜泣声。每一次藤条落下,他都想起自己如何在赌桌上一次次押上全部身家,那种疯狂的快感和此刻的痛苦形成鲜明对比。
"我陈公会三十几岁才当上守事,一辈子没让人戳过脊梁骨!"父亲的声音颤抖着,"你倒好,把祖宗的颜面都丢尽了!"
半年禁足期间,陈继周整日抄写《论语》《孟子》,手指磨出了茧子。那些圣贤之言像一把把小刀,剖开他内心的羞愧与悔恨。他原以为此生就这样了,直到那个春日的午后,天台乡乡长林旭明的到来改变了一切。
林旭明穿着崭新的绸缎长衫,手指上的玉扳指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捋着山羊胡,眼睛眯成一条缝:"继周贤侄,听说你文笔不错,来我乡公所当个书记员如何?"
陈继周看向父亲。陈公会沉默良久,烟袋锅里的烟丝明明灭灭,终于点头:"跟着林乡长,总比烂在家里强。"
就这样,陈继周开始了他的仕途。在天台乡公所,他很快展现出过人的能力——不仅能写一手漂亮的公文,更懂得察言观色。他注意到林乡长喜欢在公文上盖印时轻咳一声,便总在适当时机递上印泥;发现副乡长马占彪午饭后总要小憩,就巧妙地把需要他签字的文件放在那时呈递。
不到半年,他就从书记员升为干事,负责民政事务。这份工作让他第一次深入接触到乡村的黑暗面——地主如何巧立名目盘剥佃农,乡绅如何勾结官府中饱私囊。最令他震惊的是,乡公所后院的库房里堆满了"没收"来的鸦片,而林乡长每隔半月就会"处理"一批——实则是转手卖给城里的烟馆。
那是1941年初夏,陈继周第二次见到了改变他命运的人——黎坪垦区局长安汉。那天安汉来乡公所视察,陈继周负责接待。与当地官员的土布长衫不同,安汉穿着笔挺的西装,皮鞋锃亮,举手投足间透着知识分子的儒雅与实干家的干练。
"继周,"安汉翻阅着他整理的户籍册,突然抬头,"你读过宁强简师新式学堂,想不想来我垦区?"
陈继周没做回答,抿嘴一笑。他注意到安汉的眼镜片后,那双眼睛清澈而坚定,与林乡长浑浊闪烁的目光截然不同。
安汉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如今国家危难,正是需要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
又过几天,安先生再次来天台乡找陈继周谈话,从国家大事到风土人情无所不包。陈继周发现这位局长对农事了解之深令人惊讶,他能准确说出天台乡每块耕地的土壤特性,甚至比当地老农还清楚什么时候播种最合适。
六月的一天,安汉突然压低声音:"继周,你可知道为何政府年年禁烟,鸦片却越禁越多?"
陈继周心跳加速。他当然知道——那些堆在乡公所后院的烟土就是明证。但他只是低下头:"属下...不敢妄言。"
安汉冷笑一声:"因为从上到下都在吸这口黑血!我这次来,就是要彻底整治黎坪的烟患。"他顿了顿,"不如你先到我垦区干半年,就算借调,我跟林乡长说。"
陈继周默许了。他内心有种奇怪的预感,这个决定将改变他的一生。
安先生好话说尽,林乡长才同意陈继周去黎坪垦区干事,但条件是陈继周必须继续兼任天台乡的职务。安汉当然同意这个看似苛刻的条件——他看中的正是陈继周在乡公所的位置能提供的情报和人脉。
林乡长也不想放走陈继周。这个能干的年轻人让他可以当个甩手掌柜,但因收了安汉送来的一对上好端砚,便做了个顺水人情。陈继周后来才知道,那对端砚是安汉从南京带回来的珍藏。
这可把陈继周忙坏了,一边为安先生办事,一边为林乡长服务。他像走钢丝一样在两个世界间穿梭:白天在垦区跟着安汉丈量土地、规划水渠,晚上回到乡公所处理林乡长丢下的烂摊子。最紧张的是每月初五,他要同时准备两份完全不同的报表——一份是垦区真实的收支给安汉,另一份是做了手脚的账本应付县里的检查。
三个月后的一个午后,安汉叫来了陈继周在垦区地板楼办公室喝茶。阳光透过雕花木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安汉亲手为他斟茶,茶香在狭小的办公室内氤氲开来。
"继周啊,你和我在一起快半年了,"安汉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革命需要像你这样的进步青年。以民立心,以革立命,还记得我给你的《三民主义》那本书吗?"
陈继周点头。那本边角已经卷起的小册子被他藏在床板下,每晚就着油灯偷偷阅读。书中那些关于民族、民权、民生的论述,像一束光照进他被世俗琐事蒙蔽的心灵。
"你不一定在我这能为垦区办事,"安汉意味深长地说,"你回到天台乡同样能为垦区办事。你该回了,记住我的话。"
就这样,陈继周又回到了天台乡林乡长身边,但这次他带回了一颗被唤醒的心。他开始注意到以前视而不见的细节:林乡长与县里官员密谈时神秘的笑容,仓库里莫名减少又莫名增加的烟土,账本上那些去向不明的款项...
他悄悄记下这一切,用只有安汉能看懂的方式编成密码,通过每周去垦区送文件的机会传递情报。有时夜深人静,他会摸出那本《三民主义》,读着读着,眼前就浮现出安汉说"以民立心,以革立命"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牢房里的陈继周在疼痛中睁开眼睛,嘴角却浮现一丝微笑。当年的他并不知道,这段双重身份的经历,为他日后在狱中面对酷刑仍能坚守秘密埋下了种子。安汉不仅救了他的仕途,更拯救了他的灵魂。
(末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