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光的褶皱里,看见人性的原色——读《白鹿原》有感
编者按:
在流量与速食文化席卷的当下,“耐得住寂寞”“守得住初心”早已成为稀缺的精神品质。当我们翻开《白鹿原》,触摸那些浸透黄土地肌理的文字,看到的不仅是20世纪中国乡村的史诗画卷,更是一位作家以生命为赌注的创作信仰。陈忠实面对官场傲慢时的愤慨、面对删减要求时的挣扎、面对时代喧嚣时的沉潜,构成了这部作品最动人的注脚——它提醒我们:真正的文学从来不是投机取巧的产物,而是像塬坡上的老槐树,必须深扎泥土、历经风雨,才能在时光中长出年轮般的厚重。本文从创作苦旅、真实守护、人性图谱三个维度,剖开《白鹿原》的精神内核,愿读者在陈忠实的笔墨与坚守中,重拾对文字的敬畏、对真实的渴望,以及对人性本真的永恒追寻。
在时光的褶皱里,看见人性的原色——读《白鹿原》有感
张庆明
1997年的夏日会议上,当官员以“深入群众”的官腔质疑陈忠实的创作时,作家眼底闪过的不仅是被轻慢的怒意,更是对文学敬畏心的无声捍卫。这份捍卫的重量,藏在《白鹿原》六载创作的每一道褶皱里——当我们抚摸那些浸透了汗水与月光的文字,会突然懂得:真正的艺术从不是浮于表面的口号,而是一位作家俯下身段,用指纹在黄土地上拓印的精神图谱,是用生命热度焐热的时代寓言。
一、在煤油灯的光晕里,重构创作的神圣性
陈忠实决意写作《白鹿原》时,主动辞去陕西省作协副主席的职务,带着一张摇摇晃晃的旧书桌回到灞桥老家。那时的他,穷得要靠典当妻子的陪嫁衣物凑长女的大学学费。寒冬的窑洞漏着风,他就裹着打满补丁的棉袄,把冻僵的手指贴在温热的墨水瓶上取暖;夏夜蚊虫猖獗,他便将双脚浸在盛着凉水的瓦盆里,任艾蒿烟雾在稿纸上投下朦胧的影——这些被苦难浸泡的时光,在他笔下却化作了白嘉轩娶七房女人的传奇开篇,化作了白鹿原上第一缕破晓的晨光。他在自传中写道:“当笔尖落在稿纸上,窗外的楸树正落着槐花,那清甜混着劣质墨汁的苦涩,成了我整个创作期的味觉密码。”
六年时光,他活成了白鹿原上的一株老柿树:春时抽芽,夏时撑伞,秋时结果,冬时休眠。每天凌晨五点,他准时点燃煤油灯,对着贴满窑洞墙壁的“商鞅变法”年表、《清史稿》cerpts和关中民俗笔记梳理历史脉络;写至酣畅处,会抓起旱烟猛吸几口,让呛人的烟雾刺激神经,直到晨光漫过塬坡,才发现稿纸上已爬满工整的小楷。1992年3月定稿那日,他将钢笔摔进砚台,溅起的墨点在终稿上晕染成不规则的圆形,像极了白鹿原上千年未变的日升月落——这不是文人的矫情,而是一个写作者与土地的契约:真正的文学,必须如白嘉轩种麦子般,把脚趾扎进泥土,等四季轮转,看种子在血泪中发芽。
二、被剪刀修剪的灵魂:在删减中守护真实的重量
茅盾文学奖评委会要求删减4万字时,陈忠实正在西安小旅馆的台灯下逐句斟酌。当笔尖划过田小娥临终前“胸脯上那对胀胀的乳房”时,他停顿了整整十分钟——不是惋惜这些直白的描写,而是突然意识到:当我们连女性身体的真实都要包裹,又该如何直面历史的伤口?最终被删去的,不仅是性描写,更有对祠堂制度下人性异化的深刻揭露:白孝文沦为乞丐时在雪地里啃食冻僵的白菜,鹿子霖在田小娥窑洞外的权力谄媚,这些细节被剪断的瞬间,恰似给青铜器凿去了最生动的纹路。
但陈忠实的智慧,在于他在妥协中守住了精神的脊梁。无删减版中,田小娥被鹿三刺死时“下身的血浸透苇席”,这个场景不是猎奇,而是对封建伦理的温柔一刀——它让我们看见,被礼教压抑的生命如何在死亡中绽放最后的尊严;鹿子霖向田小娥下跪的情节,暗藏着权力与欲望的畸形共生,恰如塬坡上扭曲生长的酸枣树,越是饱经风雨,越能结出酸涩却饱满的果实。这些“不体面”的真实,让《白鹿原》超越了时代的局限,成为一面照见人性的魔镜:原来高尚与卑劣从不是割裂的两极,而是像渭河的泥沙与清水,在岁月的长河里交融共生,共同构成民族的精神血脉。
三、塬坡上的众生相:一部没有主角的民族心灵史
莫言说读完《白鹿原》“感到绝望”,这份“绝望”的背面,是对陈忠实构建的文学世界的顶礼膜拜。在白鹿原的坐标系里,没有传统意义上的“英雄”,却处处闪耀着人性的光辉:白嘉轩挺直的腰杆里,既有礼教的迂腐,也有“耕读传家”的坚守——他坚持为田小娥修塔,既是维护乡约,也是对生命悲剧的另类超度;鹿兆鹏的革命理想里,藏着知识分子的天真与热血,他写给白灵的信中,“为主义献身”的誓言与“怕你受寒”的私语交织,让革命叙事有了体温;就连田小娥,这个被贴上“放荡”标签的女子,在窑洞的烛火下,也会为鹿兆海缝补衣裳,为一碗麦粥落下感激的泪——陈忠实没有审判任何一个灵魂,而是像塬坡上的阳光,平等地照耀着每一株草木,让稗草与麦苗都能在风雨中舒展枝叶。
更动人的是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仙草临终前对丈夫说“腰杆要挺直”,这句朴素的遗言,道破了传统女性用一生守护的道义密码;长工鹿三杀死田小娥后精神失常,在麦田里模仿白鹿哀鸣,完成了从秩序维护者到良知觉醒者的悲壮蜕变。这些角色像塬坡上的石磨盘,表面布满岁月的凹痕,却在转动中磨出生活的麦香——陈忠实让我们看见,民族的精神脊梁,从来不是某个英雄的独角戏,而是无数普通人在苦难中挺直的腰杆,在迷茫中坚守的初心,在破碎中拼凑的希望。
合上书页,陈忠实蹲在窑洞前抽旱烟的剪影在脑海中愈发清晰:他不是高高在上的作家,而是与土地共生的耕耘者。他用六年时光证明:伟大的创作,始于对土地的热爱,成于对真实的敬畏,终于对人性的信任。在这个“短平快”肆虐的时代,《白鹿原》的存在是一声清亮的号角:它提醒我们,真正的价值不在于流量的喧嚣,而在于像白嘉轩播种般的耐心,像鹿兆鹏追梦般的赤诚,像田小娥抗争般的勇气——这些人性的原色,终将在时光的淬炼中愈发鲜明,成为照亮我们前行的精神火炬。
当我们再次翻开无删减的《白鹿原》,那些曾被遮蔽的细节会像塬坡上的蒲公英般纷飞:它们带着陈忠实的体温,带着黄土地的呼吸,带着一个民族的记忆。此刻我们终于懂得:文学的意义,从来不是粉饰现实,而是如陈忠实般,用沾满泥土的双手捧起真实,让每个灵魂在文字中自由呼吸——因为唯有真实,才能孕育希望;唯有敬畏,才能让人性的原色,在时光的褶皱里永远闪耀着不灭的光芒。
《读<白鹿原书怀》
窑洞灯芯,舔舐毛边纸的褶皱——
指纹在黄土塬,拓印年轮深纹;
六个旱季的汗,与雪夜的霜
于笔尖,结晶成白鹿踏过的痕。
剪刀悬停处:田小娥的乳房
让墨点迸裂,长出带痂的酸枣刺;
鹿子霖的权谋,在砖缝结网
鹿三的镰刀,割碎自己的影子。
塬月漫过稗草与麦苗的界碑。
祠堂飞檐,将众生拓成倾斜族谱;
白嘉轩的腰杆,撑起半面土墙
裂缝里,渗出仙草最后的叮嘱……
陈忠实蹲成塬畔老柿树——
旱烟明灭,如星子坠入根须深处;
当钢笔摔碎最后一道句读:
渭河泥沙漫过所有删减处——
每道褶皱都游动着未驯的原色,
在盐碱地般的时光里,结晶成
供后来者舔尝的、黄土地的咸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