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场突兀的相亲
文/嵇东波
那年暑假,我到家次日正午,父亲便将我领到一家汽车修理店。
店老板正忙于维修车辆,出面迎接的是老板娘。父亲问我是否记得她,我摇摇头。老板娘却对我印象颇深,笑着说:“你那时也就六七岁,头发卷得像方便面,还有点发黄,跟我女儿一般大呢。”
提及女儿,她朝店内办公室扬了扬下巴:“里面有人等你。”那抹带点揶揄的笑意,让我立刻猜到——又是一场相亲。
办公室里果然坐着个女生,她正端坐在沙发上翻看着报纸。我缓步上前坐下,她头也未抬,只淡淡一笑,递来一份报纸。我哪有心思看报?不过是装模作样地翻动纸张,直到眼皮渐沉。
放下报纸时,我才得以仔细打量她:目测身高一米六二左右,肤色偏小麦色,显然没少在户外奔波。最让我惊讶的,是她专注读报时眼中透出的光——那是职场人特有的干练与笃定。再看她坐姿,腰背挺直,沉稳大气,全然不似寻常学生。
我悄悄起身离开办公室,老板娘仍在与父亲热络攀谈。见我要走,她急忙追问:“觉得咋样?”我含糊应了句“挺好”。她又问:“留联系方式了吗?”我点点头,实则指尖还未碰过手机。她热情挽留:“留下吃个饭吧!”我婉拒道:“不了阿姨,我还有事。”
返程路上,父亲絮叨起这女生的情况:“初中毕业就上了技校,现在可是家里的顶梁柱。”见我沉默,他忽然补了句:“你小时候还打过她,她那时管你叫‘小洋鬼子’。”
记忆瞬间被拽回六七岁那年。第一次到新浦,我白天在亲戚家玩耍,晚上睡工地板房。邻居家有三个同龄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便是如今的相亲对象。那时我们方言不通,他们模仿我说话的腔调取乐,我却连一句完整的本地话都学不来。
每日清晨,父亲巡查完工地送我到亲戚家,三个孩子早已候在门口。父亲总会掏出香烟,给他们表演吐烟圈。青烟缭绕中,孩子们笑得前仰后合。待父亲转身离开,他们便呼朋引伴地跑开,女孩总会回头喊:“一起来玩啊!”我却总撇下他们,径自进屋。
几回下来,女孩恼了。某天傍晚,她冲着我大喊“小洋鬼子”,见我黑着脸怒视她,竟觉得有趣,逢人便喊。直到三叔来访那日,她当着长辈的面又开起玩笑。我忍无可忍,冲上去挥拳相向——她被揍得愣愣地站在原地,直到母亲下班回家,才“哇”地哭出声,边抹泪边告状:“妈妈,小洋鬼子不跟我玩,还打我……”
那时她的父母皆是国企职工,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总带着城里人的优越感。母亲哄她时,眼角余光都没扫过我这个“乡下来的野孩子”。直到98年下岗潮,夫妻俩双双失业,卖了房子租房谋生,才渐渐放下身段。如今在修理店重逢,不过是父亲顺路保养车时,因面熟相认,才有了这场突兀的相亲。
看着车窗外掠过的街景,我想起自己勤工俭学的日子。早已工作的女孩,眼神里多了份对生活的清醒——她们看不上前途未卜的学生,正如儿时她们看不上“乡下来的野孩子”。而我对她,除了记忆里那个叉腰喊“小洋鬼子”的小女孩,终究还是陌生的。
那些曾对我掩鼻嫌弃的大人,那些因地域生出的偏见,早已刻进年少的记忆里。如今再遇,不过是岁月长河里一朵微小的浪花,泛不起太多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