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糟糠之妻
严德前
我常想,人生在世,所谓缘分,不过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排的一局棋。我与月梅女士相遇,便是这棋局中一粒黑子,落在命运的交叉点上。

那年我年方二十五岁,刚从铁道兵部队退伍,在武汉铁路局汽车队谋得一份差事。正当意气风发之时,却不料一场伤风感冒,竟引出大祸。先是咽炎,继而咳嗽,后来竟至支气管破裂,大口大口地吐血。一九七八大年三十晚,我独自躺在单身宿舍里,听着外面的鞭炮声,咳嗽得喘不过气来,随即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白瓷脸盆里盛着的血,红得刺目,不久便不省人事。
幸得值夜班同事及时发现,将我送到武昌铁路医院急诊科。医生们先是误诊我为肺结核,便转汉口铁路医院结核科住院治疗。结核科人满为患,只好睡在地铺上。药石乱投,弄得我浑身荨麻疹,全身奇痒难忍,一碰就疼,痛不欲生。继而黄疸遍体,又疑为急性肝炎。那段日子我体虚无力,坐卧不安,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完全没食欲,每日进食极少,精神萎靡,病入膏肓。更可叹的是,当时女友见我病重,竟不辞而别,从此断了联系。我在武汉举目无亲,悲寂无助,未曾开言泪先流,人生至暗时刻,可谓凄凉透顶。
幸而天不绝人。汉口铁路医院江岸结核科周护士长、李护士长,两位老大姐见我日渐憔悴,情绪低落,精神萎靡不振。每日来病房关心照顾,俯身跪在病床前陪着流泪,还打电话通知我的战友和朋友,苦口婆心地安慰鼓励,动员科室工作人员,为我带来营养品和食物,让我体会到人间温暖大爱无疆。逐渐有了战胜病魔的勇气;单位领导多方奔走,终将我送至铁道部鸡公山疗养院。正是在那里,我遇见了月梅。
月梅是疗养院护士,祖籍河南平顶山叶县,父母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她生得不算美,但眉宇间透出一股坚毅之气。她待我极好,见我身体欠佳,精神不振,便想方设法开导调理,经过一年多的休养,在疗养院医护人员精心呵护下,我渐渐能吃小半碗饭了。病情转危为安,身体逐渐好转,同时也收获了爱情。
然而好事多磨。月梅父亲听说"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又闻我是个病秧子,死活不肯答应这门亲事。月梅那日冒雨离家,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身后是父亲的怒吼:"出了这门,就永远别再回来!"
我们的婚礼简陋至极。两床被子并作一处,两斤糖果瓜子分送同事,这便是全部仪式了。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家,有人疼爱,能够遮风挡雨的地方。婚后我才知道,月梅为了我,与家里三年音讯全无,她父亲一见女儿家书,仍余气未消,当场将信件撕得粉碎,不许家人来徃。
五十年过去,月梅待我始终如一。我病后体虚,她倾尽微薄薪水,悉心照料,为我购买蜂王浆;我衣着寒酸,她将自己的裤子改给我穿。她自己呢?一件衣裳穿十年,鞋袜多从地摊买,唇膏首饰更是从未沾手。
最难忘的是女儿留学之事。我们这样的工薪之家,双方父母都在乡下,收入微薄,供孩子出国简直是天方夜谭,痴人说梦,高昂的学费,愁得我一夜白了头。月梅始终不言放弃。皇天不负有心人,天道酬勤,恰逢股市走强,我冒险一搏,竟凑足学费生活费。女儿学成定居海外,成家立业,努力打拼小有成就,女婿也很孝顺,将我们接来一起生活,如今已有三个孩子,三世同堂,风雨同舟。孙子们常以中英混杂的童言,逗得我们开怀大笑。

光阴荏苒,半个世纪过去了,我望着月梅染霜的鬓角,忽然想起她二十来岁时的模样。那时她确实花枝招展,朴实无华,自带芬芳。五十年来,这花不曾凋谢,只是褪去了颜色,沉淀了香气。
人生天地间,所遇皆有定数。我常想,若非当年那场大病,我未必能识得月梅的好处;若非岳父的阻挠,我也未必懂得珍惜。如今夕阳西下,我们坐在自家花园里,看云卷云舒,夕阳西下,竟觉得此生无憾,没有虚度年华。
糟糠之妻不下堂。月梅与我,不过是世间最平凡的夫妻,没有惊天动地的故事,只有一日三餐、缝补浆洗的琐碎。但正是这些琐碎,织就了我们的人生。
若有来世,我愿为牛为马,再伴她左右。
槛外人 2025-5-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