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泪问膝琴
孙见喜
除夕之夜的鞭炮声中,我收到一条短信:好友杨毓荪在美国洛杉矶病逝。时值2016年春节晚会直播,我离开荧屏上的红火热闹,独自幽坐琴室,抚摸这床斑驳苍老的膝琴,心想去年他回来时我们还讨论琴曲《阳关三叠》、《秋风辞》、《长门怨》,还争论《忆故人》是否就是胡道满的箫曲《孔子哭颜回》,他声如宏钟情绪饱满,却怎么突然间就成了故人?为何我们讨论的琴曲全是些悲凉的、哀怨的、离别的?是冥冥中的一种告别吗?
大约四十年前,他正为父亲的平反奔波,偏巧就在我一个老同学的家里和他相遇。老同学的夫人掌管一家涉外宾馆,他想给自己的民族乐队寻找一个演出平台。我们就音乐的话题聊开了,相识了,原来他父亲是西安音乐学院的平湖派琵琶教授,文革间在石头河农场去世。我了解了这位音乐家的不幸遭遇后,在几家报纸发表文章奉扬其艺术成就,客观上助推了平反事宜。于是我们成了朋友,就经常去他家小聚,西安音乐学院东南角有座小院,一架葡萄遮了半院阴凉,一方石桌,几只木凳,他和母亲、妻子、儿子住在这里。这是他父亲杨少彝五十年代初刚来时,院方为其专修的住所。杨少彝是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古琴家查阜西推荐来的,所以院方比较重视。查阜西曾任国民党民航局长,也是49年在香港策划“两航起义”的有功人员。
在这方小院,我们饮茶聊天,听他讲知青逸事,听他吹箫弹琵琶、听他讲平湖派琵琶的往事,听他母亲唱的《牡丹亭》;他讲他父亲师从黄宾虹学画,又看他一件件介绍他家收藏的乐器,等等。他家有一床破琴一直悬挂在正厅正墙中央,引起我的好奇,他就说,这是一件宝贝,便踩着櫈子慢慢取下来,轻轻擦拭。
这是一床膝琴,是古人盘腿坐地放在膝盖上弹的,三尺长,比一般琴短了约三十公分,是为外出携带方便。这床膝琴已不能演奏,它无弦无轸无雁足,龙池凤沼破坏、又岳山松动,底板糟朽;唯一可见当年风采的,是琴尾处镶嵌的浮雕蝙蝠生动传神,这是全琴唯一没有朽坏的部位,可见其材质及工艺之特殊。
那年,他从下乡的歧山县农村被招进铜川一家煤矿文工团,是因为他六岁即从父习琵琶,扎实的童子功使他在应招者之中脱颖而出。他说小时候,父亲叫他在大冬天每早用冰雪搓手,用十指在黄豆缸里反复深插,以强化筋骨锻练手劲,父亲要他的功夫达到抓桐留痕。即便在下乡插队的日子里,他也没有放弃琵琶练习,他常常从插队的武功县普吉镇游过渭河,到石头河农场请父亲指导弹奏技艺。他见父亲的琵琶被挖去面板当马杓舀大粪,就悲痛欲绝。父亲把藏匿的一册琵琶制法秘传于他,并说:他已向李仲唐教授委托过,以后情况好了,要他跟随李先生修习古琴,也算是琵琶之外的第二专业,可以多讨一口饭吃。杨毓荪是铜川煤矿文工团的台柱子,每逢演出,他的琵琶独奏《唱支山歌给党听》必为压台节目,一时红遍矿区。
不久,国家形势快速好转,不少冤假错案都在平反,年轻气盛的杨毓荪找单位给父亲平反,言语不合便大吵大闹,有一次甚至砸了人事部门的写字台玻璃;实际上,学院也在为平反事宜做了许多工作,只是积案太多,时间上稍有拖延。为配合给杨少彝先生平反,民乐系特意组织了一场“平湖派琵琶研讨音乐会”,这么重要的活动,杨毓荪觉得自己应该是主角,但主办方强调这个音乐会属于学术性质,而且是民乐专业的内部交流活动。演出当晚,杨毓荪纠集了散居社会各处的师兄弟,以“假平湖”为由冲击了演出会场,一时造成恶劣影响。事实上,应邀参加研讨演出的有来自外省音乐学院的,也有本市专业院团的瑟琶演奏家,准备宣读的论文都是以平湖琵琶为论题的,演出曲目也都是平湖派的传谱。这没有什么不妥,但杨毓荪认为这些人都不是父亲的学生,曲子也非父亲嫡传。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杨毓荪试图调进学院,但审察未获通过,原因是进高校必须要有硕士以上的学历,他的琵琶演奏虽然自小由父亲嫡传,但没有取得相应的学位,以师带徒这种方式在高校的学历上不予认可。为此他和学院的某些人结下了“梁子”。
后来,为了谋生,他组建了一支小型民族乐队,未找到合适的演出平台,就与几个细木匠组建了乐器厂,按照父亲传下的工艺制造琵琶。这批乐器精致而华丽,他将首批产品捐助给了广州一家音乐学校。不久,珠海前来招商,他的乐器厂就整体南迁,成了当地的民族乐器有限公司。他们生产古琴、琵琶、筝等等,当时一位喜欢乐器的国家领导人就用着他生产的二胡。他那时制造的一起新闻事件,就是在人民大会堂拍卖三件珍宝琵琶,虽然最后流拍了,但当时新闻上很是热闹了一阵。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他回西安探母时,闻知我和贾平凹想学古琴,就去成都找到蜀派古琴大师曾成伟说明来意。他父亲杨少彝和曾成伟外祖父著名琴家喻绍泽是好友,俩人曾在西安共事过两年,两家人多有来往。曾成伟闻言将他1989年监制的两张琴慨然相赠,杨毓荪背着两张琴回西安分别送给我和贾先生。之后,我和费秉勋先生数次向中国四大斫琴师之一的李明忠先生学习弹琴指法,也向他女儿李村请教过琴技,她当时任西安音乐学院古琴教授。掐指算来,到2025年,这张曾琴伴我走过了近三十年的历程,我学琴虽然缺少恒心,但杨毓荪与曾成伟的情谊永远温暖着我的心,不久前有幸在易俗大剧院的古琴大师音乐会上见到了曾成伟先生,我们共同回忆了曾经朝气蓬勃的杨毓荪,移居到全球最发达的国家,却怎么贫病交加以至凄凉落幕?曾成伟告诉我:杨毓荪的命运,有时代的因素,也有他个性上的原因。
他全家移居美国之前,返回西安和我告别,特别郑重地将那床膝琴赠送给我。他说别看这是个废琴,但它储存着几代琴人的体温,希望我珍惜、珍爱、珍藏。他说整个五十年代到六十年代初,华山的一位道人每月都来他家与父亲抚琴吟唱、切磋琴艺、订正古曲、校勘传谱,道人就这样背着膝琴山上山下跑了十几年,到六十年代初,此琴已严重破损,道人就将琴存放杨家,希望父亲找高人修复。之后,琴终于没有修复,道人也终于没有再下山来。他父亲临终时郑重交待:“这床膝琴传到华山道人已是第四代了,拥有这琴的始祖是从四川青城山过来的,这不是一床琴,不是一代出家人,也不是几支传谱……”哪是什么呢?父亲哽咽着,话没有说完就停止了呼吸。他父亲之死的原因也颇奇怪。说是父亲到石头河农场养猪,每到吃食时间,他就有规律地敲击一溜猪槽上的铁丝,猪们听见铁丝响就一溜烟地跑来抢食。在他回城看病的日子里,别的人用了同样的食料,猪却无动于衷,就乱敲铁丝,猪们听闻更是胡跑乱咬。于是有人就说他故意破坏养猪事业,为此开了批斗会,会上他从高桌上摔下颅脑严重受损。
因为是平湖派琵琶的第八代传人,他讲的琵琶故事更为可信。他说师祖李芳园曾为清朝的宫廷乐师,师爷朱荇青在三、四十年代的某次太平洋会议期间演奏琵琶,被曾经的美国总统罗斯福称为“天国之音”,等等。所以杨毓荪初到美国便产生了许多新闻、传闻。他也应邀在美国国会的什么场合演奏平湖琵琶受到欢迎,甚至因为珍宝琵琶还和克林顿身边的什么人有过联系。但是,热闹过后是冷清,在国内出过琵琶专辑的儿子无奈转行去学习国际贸易,和他共同创业随他赴美的一位弟兄入了神学院而后去教堂谋生,合开乐器厂的另一位细木匠去农场种菜;他自己也不得不转型去从事中国画的创作和经营,因为家传的功底,他的画作在美国华人间多有流传,他也不时返回北京将画作交由朋友办一些小型的展销会。但终于形不成市场,他的生活处于拮据中。加之患了严重的头疼病,每次回来都情绪低沉。有次回到西安说要找个清静地方休息作画,我便约了朋友拉上他,到商洛山板桥镇一处山村,时值美丽的中秋之夜,他却突然头疼欲裂,无奈我们连夜送他回到西安就医。
为了解决他的厄困,我也把他的画册四处散发,甚至联系到几家画廊进行推广。但艺术品市场是个大海啊,波涛汹涌中那些纯粹的艺术家多有沉落。就在这个除夕之夜,鞭炮、锣鼓、烟花的喜庆气氛中,我接到了关于他的噩耗。我想,如果他留在珠海,继续经营乐器厂怎么样?如果他留在西安,办个琵琶教习班怎么样?或者重新经营乐队承揽民间演出怎么样?如果应聘到哪个大学音乐专业当教师怎么样?应该说,这么多的“如果”,于他养家糊口都不成问题。最令人感伤的,他一个师弟告诉我,他母亲晚年孤寂在西安,过世几天竟无人知晓,是他爸的几个学生和单位有关部门去送的葬,也许,是天各一方他来不及;也许,是他病体不能支撑长途飞行;也许,是他的经济不能支持他扶灵送终……
呜呼,斯人已去,膝琴默哀,我捧着这件珍贵的遗物无语流泪。我向着天际说:我要修复它!可是,我找了西安几位斫琴方家,李延民、程刚、魏庚虎等等,他们慎慎地看了,说要修复得解剖琴体,得换底板重置雁足,得重斫岳山制琴轸……一致的观点是,能修复,但已非由青城山而华山的六代传琴了!但我得让它发声。我选择最强力的胶水固定了岳山,我请工程师同学高崇军帮我设计,在不破坏底板的情况下如何安装雁足。工程师请了八级钳工,设计了不锈钢夹板,在其上固定铜柱以作雁足;又求魏庚虎设法装了一套琴弦……我庄重地请来几位琴友,大家象面对了一位百岁老人,恭敬抚之,轻轻捧之,轮流弹奏,心沉得提不起来;《忆故人》缠绵悱恻,《阳关三叠》一步三叹……
我忍泪问膝琴:我的有根基、有才华的朋友,他的道路、他的命运,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为什么会是这样呢?(2018年7月7日写于西安双仁府,2025年5月5日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