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贤大姐帮我调动工作
46团学兵 白宝存

2025年4月27日,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汽车行进在福银高速崆峒段。打开“叮铃铃”狂叫的手机,“哎呀”一声脱口而出。那是一条“深切怀念吴桂贤同志”的讣告。停车,站在雨地里,望着被雨水洗刷的满山青翠,我的心像乱云飞渡的云雾,涌出半个世纪前吴桂贤大姐帮我调动工作的往事……
三线归来,我被分配到了马场
上学时,我最爱唱一首歌:“我爱马场哎我爱马,马场就是我的家,我的家……”在襄渝铁路那艰苦的环境里,我仍爱这优美的旋律,唱起它,眼前便展现出雪山草原,风吹草低,万马奔腾……这歌声,伴我度过了三年炼狱般的磨炼。
1973年劳动节这天,我“全须全尾”的返城了。我的工作……唉!真的分配到了马场。是巧合?还是冥冥之中……马场,是咸阳地区农林局的一个下属单位,全称:咸阳地区畜牧良种繁殖场。距我居住地大概三四十华里。这……心落冰窟,瞬间遍散蛛网般裂痕,我被嬉笑成现代的“白公好马”。
侦查员
假期满了。 5月16日大清早,我骑着家里那辆像坦克般动静的自行车悄悄出发了,不是报到,是去“侦察”。纵有千般委屈和不满,但那是我正式分配的单位。如当时能自由择业,打死我都不会去当“探子”,我不惧成无业游民……
蹬车向南,在15里外的大王镇,直插西北方向的一号公路。那条因为宽,能走机动车的乡间土路,路面到处是拖拉机、大马车碾的车辙,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犹如行进在风涌波涛的水面。
一路颠簸,走过了涝河、新河,远远望见空荡荡的渭河滩上有一座白墙大院,显眼的红瓦,耸立在四周一片绿色的田野里,格外醒目。院落后面高处的土坝上,连绵不断贯穿东西的渭河堤坝上的防护林,槐树随风起伏,发出呼呼的声响。马场被三河环绕。沙土地上,紫色苜蓿和不知名的野花,随风摇曳。环院皆桃园、苹果园和葡萄园,风景不错,可谁有心观赏,只有窝火、憋气、不服气。
赴三线前,工宣队师傅悄悄对我说,“再考虑一下,机械厂把咱学校文艺队全包了!”这响当当的企业对我有相当的诱惑,可我还是响应号召:“好人好马上三线,热血铸炼青春魂”。渴望部队受锻炼,归来自豪上高楼。谁承想,受苦了,受累了,差点把小命搭上,却跌入了阴凉的“地下室”。我不服!可我不后悔,这毕竟是我人生中最特殊的一段经历。我千百次问自己,有工作不干,挑肥拣瘦,是我的认知和价值观有问题吗?不是,为什么分配工作不看表现?有门道的带指标把自己的子弟都留城里,挑进了想去的单位,而我们……据说是招工单位是拿着剪刀在人员名单上剪下来的……不公!不服!
走进大院,右边是两排一砖到顶的平房,左边地势较高,有一个千平方米的水泥场地和一栋二层楼的库房。再往后是个四合院,院落里静悄悄的,真想高喊一声:有人吗!却突然听到院外有人嘶马鸣。西面还有一个更大的院落哦。
一排排“n” 形拴马桩立在空地上,一匹剽悍的大红马被拴在那里,几个穿白大褂的工作人员牵着一匹八面威风的种马,硬让它前蹄往马桩内的马身上搭……。我瞬间明白了,那是什么用“伊犁马和关中马培育新品种——关中顽马”的科研单位,不就是一个配种站嘛!
正在我怔怔发愣时,侧门走进了许多拿着铁锨锄头的人,他们操着川陕湘鄂豫等地不同的方言。 “娘嘞个脚,在地里干x半天活,赶快去吃饭中不中,站这儿看x啥哩”。
“喊啥子哟,格老子过一哈(下)眼瘾还不行唦……”后面一串粗鲁的脏话,让我顿生厌恶。得知这儿前身是省民政厅的盲流收容所,怒怨顿从胆边生,我们竟要和一群盲流共事,耻辱!愤怒犹如黄河浪,汹涌起伏。
正在此时,又陆陆续续进来了十几个熟悉的身影,呵,一起分到马场的三线战友,也当 “侦察员”来啦。
我成了“黑人黑户”
共同的经历,共同的单位,我们就有共同的心愿:找领导,说理去!我们涌进了场长室。场长吴守礼,是个在特殊年代中被“靠边站”了的周至县县长,这个和蔼的白发老头,瘦瘦的,很精干,很有讲话艺术。他理解同情我们,表示了对我们到来的期盼,但对结果却爱莫能助。因为人事权在地区林业局,要重新分配的权利却在地区计委,甚至在未报到前,给我们发工资发口粮的权利都没有。不报到,我们就是无薪无粮的“黑人黑户”。这在按本供粮的当时,问题特别严重。你想啊,几尺高的汉子,不挣钱还要家人养活,还得赶集买“黑市”粮。家人怕触动敏感的神经,要看着我脸说话,我呀,窝囊,一个多余的人……
头等大事
“找领导,说理去”!不用动员,约好时间,统一在咸阳地委门口集合,目标:计委。接待我们的干部叫俎顺。戴一副黑边眼镜,很有耐性,先给倒茶,斯斯文文的,但说话很原则。“你们这些娃娃,犯错误的时候到了,有工作不干,你们想干什么”!这话戳到了我们的痛处。谁不想工作!我们这些人,就该去河滩上喂马、配种、与盲流为伍……不去三线都分配比这好。我们响应号召错了吗?选择到艰苦的地方,到祖国需要的地方错了吗?不服!为什么,凭什么!
计委办公室乱了套了。说实在的,襄渝线上的艰苦磨炼,我们跟铁道兵学会了吃苦耐劳,不怕困难,遵守纪律……吃苦,我们不怕。不公,我们不干!委屈,委屈死啦。我们一股脑儿把“苦水”尽情倾倒,说到动情处,竟放声大哭了起来。这下热闹了,这层楼诸多办公室不断有人过来看究竟。
“这是作甚哩”?一声浓重的地方口音,俎顺和办公室的人都站了起来,这肯定是“头儿”。果然,这是计委主任张子英,一位陕北老干部。他听完诉求后告诉我们,先去报到,我们会如实反映,一周后答复。
时间不能浪费,走,找马场的直属上级去!于是,我们这支“维权小分队”直奔地区林业局。
政工组组长李华,很认真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我们的诉求。李建华,修铁路时伤了腰,无法胜任高强度工作。杨咸阳,在工地抬石头落下内外痔加脱肛的毛病,一用力就出血。宋佳林哭诉,弟兄两个去三线,弟弟分到北五县,妈妈四十多岁,已是满头白发。我说了三个理由:在三线患上严重的肠胃疾病,长期腹泻,无数次治疗却不见好转。老中医说需要慢养,饮食调理。可我是少数民族,生活有诸多不便。马场不可能为我一人开灶,调理无从谈起。我是做饭还是干活……
“这个,这个……”一时语塞。这时,办公室通信员背了一段伟人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这是解围吗?我突然想起哥哥下乡的知青点在吃饭前背诵最高指示的情景,便整整衣襟,站起来大声背诵:“世界上什么问题最重要,吃饭问题最重要!” 谁知我这一说,竟让我落下了一个绰号:头等大事……
赶集遇战友
转眼到了8月,我们还在为工作“上蹿下跳”。闲时,我就跟着邻居学木工,是消遣也是为今后铺路。
工作事大,吃饭的事也不小啊。一个周日,我又骑上那辆烂垮垮自行车,到四十多里路外的店张驿去买“黑市”粮。起大早赶晚集,死磨烂缠,硬是把一斤麦子价搞到8分钱。花家里钱啊,还不得分分厘厘的抠。下午2点多返回时,毒日当头。车胎在被晒软的柏油路上,发出滋滋的响声。汗衫早已被汗水浸透,又累又渴又饿呀。忽听有人叫我,抬头看,路边一棵大树荫下,摆着一张放着茶水、香烟和瓜果的床板,那个扇着扇子的小伙正是战友苏卫国。看着我满脸诧异,他喊道:哦,班长哟,我不是分到水利局打井队了吗,工地在这儿呢。说着他指指离此不远的井架。看我疲惫的样子,忙不迭地帮我停好车子,转身对陪他的村民说;赶快给我老班长拿西瓜和锅盔去呀。我则端起茶壶,咕咚咚喝了个底朝天。好爽!西瓜是从水桶里捞出来的,冰凉沙甜水分足,一口锅盔一口瓜,更爽!一会儿,村民又端来6个荷包蛋。我拍拍肚子,那里吃得下么。卫国不依。“吃吧,这可不是三线那会儿。到我的一亩三分地了,放开吃吧。借花献佛,感谢三线时对我的照顾”。无话了,三线情谊比钻的深井还深哩。
回到家,感到不舒服,我知道坏事了。受热中暑,再加上西瓜、鸡蛋……胃里面翻江倒海,上吐下泻……我撂倒了,浑身稀软,一躺就是三天……
没想到,一件恶事悄悄寻上了我。邻居小哥来看我,神神秘秘对我说:二厂发生了万元失窃案,公安到我家调查,问你的表现,没工作靠啥生活的?尽管听到他的妈妈拍着胸口打包票说:宝存家教严,是有规矩的好娃时,心里有点欣慰,但还是泛起几多苦涩。怎么会这样,皆因工作么?
也是啊,一米八零的大小伙儿,有班不上四处游荡,名不正言不顺,才有恶事寻人啊……报到去,不能让妈妈再背着我偷偷抹泪了,我暗下了决心。那天,我彻夜无眠。
我住进了“仙人洞”
一周后,我摇摇晃晃地骑着车子行进在河堤那条通往马场的小路上,心里五味杂陈。三年前的8月,我意气风发在万人瞩目中听着欢快的锣鼓点奔向三线。三年后的8月,我孤单一人出没乡间小道。要工作了,心里却少有喜悦,倒有一丝哀怨。真的是我怕苦,是我挑肥拣瘦吗?
报到了,我领到了补发的160斤粮票,工资比三线涨了一元钱,每月29元。扣除三线探家的半个月工资,实补101、5元。意义非凡啊,这是 “清泉水”,洗掉了“黑人黑户”!我有了正式身份:农工。
陆陆续续,十几名学兵都报到了。心里埋怨,可生活底线不能丢。铁道兵的大熔炉里锤炼过的学兵,铁性尚在。这比打隧道放炮安全,比高空架桥放心,而且不会挨饿了。事归事,工作生活还是很讲究的。再累,被子叠的整整齐齐,房间扫得干干净净,墙上还贴上了自己喜欢的字画。我独住一间50多平方米的大房间里,拿起毛笔在门上写了三个大字:“仙人洞”。吴场长高兴得哈哈大笑。
抢险负伤
学兵干起活来都是舍命的主。吴厂长很满意,也很头疼。上访断断续续没停,没事也常去“骚扰”他,还时常搞点恶作剧给他找点麻烦。
我每天早起自己做饭,不耽搁出工。中午时间短,碗都顾不上洗,更别说休息了。实在累得不行,不吃饭也得睡。好在肚皮像个松紧袋子,鼓瘪都中,但身体不作假啊。经常胀痛吐酸水。过了中午,吃块点心就要拉肚子。
九月,是农忙季节。要收割晾晒玉米、花生、苜蓿打垛搬运,粮食入库……忙得像是陀螺。农民有经验,干活匀着劲。我们是拼着干不惜力。
一天夜里,突然狂风大作,哗啦啦地下起了大白雨。要命的是,渭河溢堤,马场被水包围了。一声令下,我们抢先冲出去,把场上粮食往库里运往楼上搬,那场面,真像襄渝工地抢险。180斤的麻袋包,扛起来就跑。电梯来不及转运,就扛着包爬楼梯。这一干就是三个多小时,场长大为感动。粮食保住了,可我们也付出了较大的代价。李建华腰病复发卧床不起,杨咸阳便血呈喷射状,几乎昏厥在厕所。我扛包时滑倒,粮包砸伤了腿,加上河水浸泡受凉,又开始腹泻……
三天后,我顺着泥泞的河堤骑车直奔咸阳二院,腿已成棍了。席大夫直接用剪刀把我裤子划成了“裙子”,在用酒精清洗我肿得像棒槌,颜色如紫茄子似的大腿时,得知我是独行四十多里来时,憋了半天才说了句:你混账!

姐姐带我去见桂贤姐
九月底,大姐很神秘地对我说:“我带你找吴桂贤去。”哦,副总理呀,那么好见吗?大姐说:“她还在厂里住,只是很少回来。我天天在注意着呢。”大姐和她同一单位,原来比较熟,现在……能行吗?有点忐忑。
天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国棉一厂老家属楼前那排杂物间里,吴桂贤正在收拾东西。站在门前,大姐轻轻地叫了句:“桂贤姐回来啦,我给你帮忙吧。”
她停下来转过身,“哦,小白呀,快进来,下着雨呢。”姐姐进门了,我随即跛着腿跟上去。屋内,一盏低度数的灯泡发着昏暗的灯光,光线较暗。
“桂贤姐,这是我弟弟。”“哦。”她打量我一下,说道:“看着蛮机灵,就是有点瘦。”出乎意料,她竟这样随和。听她满口的河南口音,好亲切。跟着怯生生叫了一声“桂贤姐”,心里一下就平稳了。
“桂贤姐……我想给你反映一件事。”“哦。啥事?”姐姐忙不迭的把我的事详详细细地述说一遍。这当儿,我仔细地打量着心目中的这位传奇人物。她个子不高,皮肤有点黑,特浓的眉毛下的那双大眼睛,明亮有神,聪慧慈祥。听完姐姐的叙述,吴桂贤大姐问我:是这样吗?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又询问了三线、马场的归属、工作生活等一些细节问题,让我留下了姓名、联系方式,然后对姐姐说,我将情况再落实一下,国庆节后叫你兄弟去趟计委吧。告别出来,我站在房间门口规规矩矩地向她鞠了个大躬:桂贤大姐,谢谢你!
在焦急中度过了国庆假日,收假上班那天,我早早就等在地委门口,随着上班的人流到了计委。刚进门,俎顺就对我说:到主任办公室吧,等你半天了。哦,心里的鼓点瞬间大作。张主任和我聊了半个多小时,问了许多问题,最后才突转主题,“你找吴桂贤了?”看我半天不说话,他才告诉我,有关部门已经打过电话了,我只能告诉你,回去好好工作,地委在半年之内要有个大举措。
1974年4月,几经周折,我调回陕毛一厂。马场的十几名学兵进行了重新分配。
我的胃病调养了十年之久方才痊愈。
槛外人 2025-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