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方盘城
玉门关前读唐诗

第三天下午。
对玉门关的最初印象既模糊也懵懂,而且十分对立。一边是孤独苍凉,一边是风光美妙。这印象大概始于小学和初中,源自于读得不多也弄得夹生的古诗词。例如“孤城遥望玉门关(王昌龄《从军行.其四》)”,例如“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渡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还例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使至塞上》)”等等。
直到半个世纪后,实地游览玉门关遗址,并恶补相关历史知识,才发现自己幼稚可笑,一辈子错把诗歌浪漫当写实。
言归正传,从敦煌雅丹国家地质公园南线出门,赶到小方盘城遗址景区,下午已过去了一截。可此刻,边关的太阳依旧晒得人睁不开眼睛,几个女游客披上了纱巾,戴上了太阳帽和墨镜,为自己娇艳的面容和珍贵的双眼加上防护。新落成的玉门关遗址陈列馆(也即是玉门关博物馆)造型别致,融现代气息与边关风情于一体,堪称大漠戈壁的一叶绿舟。远远望地,便荫凉入心。博物馆门前,三、五米见方的浅土坑从高到低,依序排列,一个方坑几棵树,或红柳,或胡杨,还有梭梭草。几名健壮的农工正移动着胳膊粗的橡胶管放水浇灌。不一会功夫,满坑积水浸入地下,坑边露出一溜盐碱。“是每天必须浇灌吗?”我心疼大汗淋漓的男子汉。答曰:“春夏秋三季,特别是夏天都必须浇灌。”古人曰:“十年树木”,可见一棵树长大是不容易的。然而,在这西北盐碱大漠种活一棵树,都是难上加难。
博物馆接待大厅的房顶吊着密密麻麻的牌子,全是艺术化了的竹简,竹简来自公元纪年前的大汉,记录着玉门关前世来历,同时佐证此处为玉门关遗址。一位文静秀气的姑娘,指着头顶上的竹简开始了本场的讲解。姑娘是敦煌旅游学校的优秀毕业生,脑海里储备着丰富的敦煌史料,语言功底也很扎实。讲河西之战,活灵活现,我们能从中听到2000多年前古战场的呐喊与厮杀,能看到霍去病所率大汉铁骑以少胜多收复河西后欢呼雀跃的热闹场面;讲古丝绸之路,能让极富韵律的驼铃由远及近,让风尘仆仆的商队走到面前。姑娘讲述了班超肩背布装行走西域街头的故事,还着重描绘了玉门关前车辚辚马萧萧的繁荣景象。奇怪的是,她唯独不提诗人王之涣和《凉州词》。事后验证:不是她没有掌握这个知识点,她不仅能流利地背诵全诗,而且十分注意每一个字的标准发音。她对玉门关的历史有着自己的理解和观点——玉门关也有自己的春日。他不想因此而扫了游客的雅兴,进而淡化了小方城的千年功绩。尽管那诗句千古绝唱,脍炙人口,而作为讲解员的她,内心却有一百个的不愿意。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想。姑娘是一个出色的导游,我为她的解说点赞。
在她的引导游,我们走出博物馆后门,前往小方盘城遗址。
博物馆离小方盘城有一段距离。茫茫戈壁滩,什么都缺,缺滋润的雨水,缺和煦的阳光,缺新鲜的空气,缺肥沃的土地,唯独不缺的是土地面积。脚下的戈壁尚未从冬季完全醒来,灰黄而空寂的色调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路边有几棵旱芦苇,一副行将就木的模样,倒是被强烈的紫外线染成金黄,有了特殊的精彩。一阵野风吹过,芦苇忽左忽右,让参观者提心吊胆,唯恐不小心被风折断。
顺着讲解员手指的方向,远处的戈壁梁上,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堆黄土,那就是玉门关遗址“小方盘城”。
小方盘城如同沙漠深处的木乃尹,千年不腐,骨骼完整,形体丰满。那天,游客不多,我们从西门进,北门出,在城内绕场数周,用身体的眼耳鼻舌身意全方位地感受一位远古老人的气息。
小方盘城又名玉门关,屹立在敦煌城西北90公里的沙石岗上。主流说法是因蓝田玉进出而得名,还有一说法与大月氏相关,“月”与“玉”谐音。据我目测,小方盘城占地约六百平方,比现代人三层楼房略高。房顶早不知去向外,但四周土墙城垣保存完好。小方盘城开有西门和北门,西门矮,为方形门洞;北门比北门高,上方为人字形结构,有效的分解了三米多厚土墙墙体的重力。两个门都没有门框,也不见或土夯的或石砌的门柱。小方盘城系黄胶土夯筑,厚厚的土墙粗砺中藏着圆润,上无片瓦,裸露千年,依然屹立于戈壁,颇有点大西北的悲壮之美,譬如当年戍守边关的将士,仅凭血肉之躯抗击北国的冰霜风雪,抵挡迎面厮杀的金戈铁马。当年,小方盘城成功守护了通往西域的故道;如今,她还收藏着一丝丝玉关门当年的烟火气,记录下一段值得纪念的历史。
小方盘城是一个时代的缩影,大汉收复河西走廊,玉门关行使着大汉帝国的皇权。丝绸之路的北道由此开始,经吐鲁番西侧,过库车、喀什、翻帕米尔高原,直达地中海东岸。疏勒河流淌的雪山之水让玉门关口水肥草丰,驼马成群,牛羊遍地。守望于道的商旅在此拿上官文带足粮草,再出发。各色皮肤、各式服饰的商人集结于关门之外,不同语言、不同文字的官文交流于关堂之上。丝路的繁荣昌盛,大汉的雄图伟略,从玉门关门前展开。玉门关的设置,让大汉王朝改写了中华民族的历史,也深刻地影响了西方世界的发展。
小方盘城是一段历史的见证。遥想当年,黄土垒筑的长城是何等的威武,千万铁骑枕戈待旦,不远处还有“大方城”作为后勤保障,储备了足够的粮草。当年的小方盘城,是关城,也是王朝,和平之日行使通关验证职责,招财纳宝,富裕一方百姓;狼烟起时,调将遣兵,指挥战争,护卫万里河山。只要小方盘城在山梁上昂首挺拔,河西全境的人们安居乐业,大汉的皇帝也能睡得安稳。
然而,白驹过隙,千年一瞬,汉唐瞬间香消玉殒,明清亦已远行,小方盘城门前的人流,如同疏勒河的水越来越少。玉门关终于走进故纸堆,成为供子孙万代所讲述的故事。
将军百战死,何须裹尸还?消失可能是更好的新生,历史不容磨灭。玉门关作为丝绸之路上通关之门,其赫赫功绩,必将青史留名。
西斜的太阳即将落山,大家却余兴未尽。于是,出北门,走丝路,再看风景。遗憾的是这丝路仅此几百米可行,嘴上才聊几句,脚下的路就到头了。这几百米路全是近两年才铺设的木头栈道,走起来十分舒适。然而,但这种舒适反倒让人不满足,没有沙漠跋涉的大汗淋漓而后快,也没有驼队远行人呼马啸的喧嚣,着实有点不过瘾,不解渴。
夕阳把最后的霞光洒向大地,眼前的沼泽湖凼以及水边的野草,星星点点地闪烁光亮。我们踱步于篮球场大小的悬空观景台,置身于漫无边际的沼泽边沿,发呆联想。遥想千年之前,清清的疏勒河水带着戍边兵士的体温从小方盘城门前缓缓流淌,此时的夕阳圆球般地浸泡在水之中,洇出一河红波。“长河落日圆”,多么美艳的结局,这不也是唐人王维的诗句吗?与王之涣的“春风不度玉门关”之说相比,算不算是南辕北辙?二人同为唐朝的千古诗人,其不同的生命姿态通过风沙大漠得以彰显。王之涣逆风执炬,笔上刀锋,锋抹霜雪,寒气逼人。站在帝国最西边的界碑旁,望着那些即将为国捐躯的戍边将士,诗人心生怜惜,悲怆的诗句里藏着青铜器的冷硬质地。他甚至有些愤怒,犀利地叩问生存的荒谬,质问当朝皇帝的“春风”为何不度。而王维尽管是受排挤出朝,依然是“肉食者”之身(任河西节度使判官),因而十分矛盾,不得不摆出看穿尘世之事的样子,成为一个骑在驼峰上行走大漠的观景人。所以,诗人笔下流淌禅意,孤烟也直,落日也圆,山河壮丽,一切皆为圆满。
唐朝是封建王朝中的鼎盛时期,也是包容的时代。
如今,长河的落日还在天际,照过古人还照今人。可是,物换星移,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当年的河水一去不复返,当年的丝路已被时光的沙尘深深掩埋。但是,玉门关遗址仍然被保护,红柳树、梭梭草正被那群热爱生活的壮汉精心浇灌,假以时日,西北大漠的春天正在赶来的路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