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海的欢蛋【小说】
乐都城隍庙巷子里的老槐树底下,常坐着个碎(小)老汉,皱纹堆得跟晒干的洋芋皮似的,眼窝深深陷进去,里头却藏着股亮闪闪的光。巷子里的娃娃们都叫他“欢蛋爷”,不为别的,就为他裤兜里永远装着炒大豆,还有一肚子讲不完的“古经”(故事)。
一、欢蛋的由来
光绪二十六年的冬天,乐都下了场百年不遇的大雪。湟水河冻得跟铁疙瘩似的,两岸的沙枣树全成了白拐杖。欢蛋爷他大(父亲)背着粪筐去拾粪,走到高庙镇地界,忽然听见雪窝子里有猫娃子般的哭声。扒开雪一看,是个裹着烂羊皮袄的碎娃娃,脐带上还冻着血痂呢。
“这娃命硬得跟湟水河的冰溜子似的,就叫‘欢蛋’吧!”欢蛋他大把娃揣进怀里,哈着白气跟他娘说。那时候穷人家娃好养活,“欢蛋”“狗剩”这类贱名最顺口。可谁也没想到,这娃后来成了隍庙巷的“活神仙”。
欢蛋长到七八岁,就能跟着大人们下川口(乐都川水地区)挖洋芋。有回他蹲在田埂上啃干馍,忽然看见远处水渠里漂来个红布包。捞上来解开一看,竟是本破破烂烂的《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晒干的艾草和党参叶。打那以后,欢蛋白天种地,晚上就着油灯翻这本书,手指头被灯油浸得发亮。
二、神了的欢蛋
民国十八年,乐都闹瘟疫,家家户户门口挂着艾蒿,可还是有人不断倒下。欢蛋爷那时刚满二十,留着个茶壶盖头,成天背着个柳编药筐在巷子里转。有天西头王寡妇的儿子发高热,烧得直说胡话,王寡妇抱着娃跪在巷口哭。欢蛋蹲下来,伸手摸了摸娃的额头,又翻开眼皮看了看,说:“甭怕,去湟水河边挖三棵茵陈,再找点车前草,熬成汤灌下去。”
王寡妇将信将疑照做,没想到娃喝了药出了身透汗,竟真的退烧了。打这以后,欢蛋会治病的名声像长了翅膀,传遍了乐都的山山沟沟。有人头疼脑热来找他,他要么给把把脉,开个土方子;要么从筐里抓把花椒、艾绒,用布包了放灶台上烤热,给人敷在太阳穴上。说来也怪,经他鼓捣的人,十有八九能好。
三、欢蛋的心事
隍庙巷的人都知道,欢蛋爷有个心事,藏在西墙根的老瓦罐里。那是个铜烟锅,烟锅头刻着缠枝莲纹,烟杆儿磨得油光水滑。听老人们说,这是欢蛋年轻时相好的女子送的。
那女子是瞿昙寺的俗家弟子,名叫梅朵,生得跟画上的仙女似的,尤其一双眼睛,亮得能照见人影子。欢蛋常去寺里给喇嘛们送草药,一来二去就和梅朵熟了。梅朵会唱花儿,站在寺前的山坡上唱《尕妹是才开的牡丹》,欢蛋听得忘了挖药,直愣愣地盯着她辫梢上的红绒绳。
可惜好景不长,那年马步芳的队伍来乐都抓壮丁,欢蛋被麻绳捆着押上了车。梅朵追到湟水河边,把铜烟锅塞进他手里,哭得跟泪人似的。欢蛋这一去就是三年,等他拖着条瘸腿从战场上爬回来,梅朵已经在寺里削发为尼了。
如今欢蛋爷每天傍晚都会坐在老槐树下,吧嗒吧嗒抽着铜烟锅,烟锅里的火星明灭间,映着他眼角的泪蛋蛋。巷子里的娃娃们不懂事,有时会问:“欢蛋爷,你咋哭啦?”他就用烟杆敲敲石凳,说:“碎怂(小鬼)们懂个啥,这是烟油子辣眼睛呢!”
四、欢蛋的传人
前几年,欢蛋爷收了个徒弟,是巷子里卖酿皮的张寡妇的儿子,小名唤作虎娃。虎娃十五岁,浓眉大眼,手脚勤快,每天跟着欢蛋爷翻山越岭挖药。欢蛋爷教他认药草:“这是羌活,能去风寒;这是秦艽,治腿疼最灵验;还有这蒲公英,晒干了泡水喝,败火得很。”
虎娃学得用心,没多久就能背着药筐独自上山了。有回他在药草滩遇见只受伤的石鸡,翅膀上淌着血,扑棱着飞不起来。虎娃把石鸡揣进怀里带回屋,欢蛋爷用捣碎的蒲公英敷在伤口上,又用布条细细包扎好。半个月后,石鸡扑棱着翅膀飞走了,虎娃却蹲在门槛上抹眼泪。欢蛋爷敲敲他的脑袋:“瓜娃子(傻瓜),鸟儿归山才是正理,你哭个啥?”
如今,欢蛋爷的背越来越驼,走路得拄着根枣木拐杖。可每逢集日,他还是要让虎娃用架子车拉着他去城隍庙摆摊。摊位上摆着晒干的草药,还有个写着“妙手回春”的布幌子,风吹过时哗啦啦响。来找欢蛋爷看病的人依旧不少,有抱娃的婆娘,有拄拐的老汉,还有从几十里外赶来的庄稼汉。
“欢蛋爷,我家老汉咳嗽得睡不着觉,您给瞅瞅?”“哎,先伸舌头看看。嗯,肺里有火,去后山挖点百合,再找点川贝母,炖梨吃半个月就好咧。”“欢蛋爷,我娃出疹子,咋办呀?”“莫慌,用忍冬藤煮水擦身子,再喝些绿豆汤,三天准好。”
虎娃站在一旁,手里握着个小本本,把欢蛋爷说的话都记下来。阳光穿过老槐树的枝叶,在欢蛋爷的白发上洒下斑斑点点,像撒了把碎金子。远处传来卖酿皮的梆子声,“咣当咣当”,和着湟水河的流水声,在巷子里悠悠地荡开。
方言注释:
- 碎:小,如“碎老汉”即“小老头”。
- 大:父亲。
- 古经:故事。
- 甭怕:不要怕。
- 瓜娃子:傻瓜,多用于昵称。
- 尕妹:小妹,青海花儿中常用称呼。
- 碎怂:小鬼,对小孩的戏称。
作者简介
🌲🌲文/欢喜有约,青海乐都人。出生于80年代。曾在《河湟》、《柳湾》《税务学习》等文学杂志发表过作品,作歌词《纳顿之光·黄河谣》、《世界第一碗》、《梦飞扬》等。系乐都区作协会员,《都市头条》“欢喜有约”专栏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