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来到维也纳,是春暖花开时。春天的花,开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比如大宅院精巧的栏栅间,旧公寓锈蚀的铁门边,公交车站的长椅旁。晚饭后几个人结伴散步,不约而同地想去看看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色雕像。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色雕像在附近的一个公园,这个公园叫城市公园。春天来了,那里的露天舞会,该回来了。
维也纳依然淡雅。春的色彩只是洒下些清丽的影子。大街边三三两两的小酒馆、小咖啡馆,有些慵懒地闭着门窗。巷子里,一间小酒馆不在乎乍暖还寒,敞着门,门外摆了几张餐桌。雪白的桌布平平整整,桌角边压出了棱角。餐桌中间,摆放着细长的玻璃花瓶,插在里面的红玫瑰,已被春风点燃。
拐出街角,枝干黝黑的许多大树,忽然挡在跟前,满目的嫩绿。城市公园果然就在这里。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色雕像在公园深处。雕刻着许多雕像的大理石拱门,衬托着金色雕像。暮色降临,灯光聚焦着金色雕像。旁边草地上,拴在树间的布吊床轻轻地荡来荡去。彩色帐篷边,学步的小宝宝踉踉跄跄,像在跳人生的第一支舞蹈。朦胧的路灯,照着朦胧的夜色。维也纳城市公园的这个夜晚没有优美的曲子和舞姿。
维也纳是音乐之都。爬上一处高高的城堡,开阔的田野上,多瑙河的两支水流,看上去正在汇合。一支是原来的河流,一支是人工的水渠。淡的一半,浓的一半。像两个声部一番追逐后,走到了一起。这段多瑙河不是蓝色的。灰绿的河面上,浪花跳动。蓝色的音符,萦绕在耳边。城堡的另一边平台上,摆满折叠躺椅。躺椅的白帆布兜着人们松弛的身心。阳光里是一个个剪影。一些凑近又挪开的脑袋,递来又取走的酒杯。平台下,不知是悬崖还是陡坡。远处,天际线上的一片亮色,是维也纳老城,它安然,精细,柔润,沐浴着夕阳的暖色,越看越遥远。这是一座莫扎特、贝多芬的城市。老城的余晖,是掠过西边群山洒下的。侧逆光里远去的山峦,是一阵渐弱的消失。
第二次来维也纳,就没有见到城市公园的露天舞会。那是十几年前的一个初冬。站在刚入住客房的窗边,城市公园一览无余。那条穿行其间的干枯小河,满是落叶。窗玻璃上映照着深秋般的金黄。活动场地在公园的另一边。一早一晚,要花二十多分钟穿过公园。直到最后一天,也没有发现露天舞会。一天,起得很早。城市公园了无人影。通宵不灭的灯光,陪伴着寒夜里的小约翰•施特劳斯。他依然细致、优雅、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无人落座的长椅,一把挨着一把,靠在弯弯曲曲的路径边,像散落的乐谱。潮气一夜的濡润,树上枯叶微微挺起,多了些许重量,便脱落了,金色的叶子落在小约翰•施特劳斯身边。公园的旁边,有个卖花的商亭,灯光里有几个人影。一个老男人,抱着刚买的几枝鲜花,步履蹒跚地过了马路。用一缕花香,装点每一天,应该是他多年的习惯。或许,他不是这样,每天给夫人送几朵花,才是他的初衷。沿着公园外侧的人行道往前走,早班的城铁,从宽阔马路中间驶过。马路两侧高大树木的间隙里,留下一阵间隔的闪烁。车厢里的灯光,照着下夜班人的睡眼和上早班人的呵欠。另一列城铁又迎面而来。闪亮的铁轨像又大又长的琴弦,擦出温暖的音色。音响相互模仿,消失在两边街道的尽头。一小会儿又从两边街道尽头回来。这是为维也纳清晨奏出的一段柔情卡农吗?人们不分昼夜为生活奔波。人生乐章不是单调的重复,有时暗淡,有时忧戚,有时饱满,有时明亮,有时或许还有别人并不关注的华彩乐章。
离开维也纳前,路过金色大厅。夜里的雨,下得不小,一地的湿漉漉。金色大厅一些粉玫瑰色倒影,冲淡了寒意。这个专业而华丽的音乐厅,以很多施特劳斯家族的乐曲,为许多乐迷把人生翻到了新的一年。
第一次来维也纳,更早了。差不多已过去了三十年。那个夏天的傍晚,城市公园里的露天舞会,原以为也只是一次浮光掠影,却长久地留在脑海里。我们这些在乡镇长大的人,在学校接受艺术教育几乎是空白。记得在高中时,没有音乐老师,音乐课就由会唱歌的一位女同学领着大家学歌,她唱一句,大家跟一句。她跑调,大家也跑调。在维也纳城市公园的露天舞会,如此贴近地看到舞蹈学院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将轻盈的身体装进两只小小的拉丁舞鞋,在乐曲里,跳跃着,旋转着,好像随时要飞走。跟着跳起舞来的老先生和老女士,像多瑙河荡起的晶莹浪花。老先生的白衬衣在暮色里划着带着节奏的白光。老女士的长裙,卷入旋律中。橡树的叶子沙沙作响,不知是风的吹拂,还是舞池的荡漾。旁观者的呼吸和心跳不知不觉也融进了音乐的节奏。
音乐在社会变革中成长。自莫扎特开始,音乐从教堂和宫廷里走了出来,之后便有了公众音乐会。音乐走进了千家万户,又走到了街头。维也纳城市公园里见到的露天舞会,见到的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金色雕像,有如西方音乐史上的两幅插图。
小约翰•施特劳斯的雕像,那时还是维也纳人的一个话题。一些人还在说,原先的那个朴素的铜像更好。对于吸引旅游者,这样的话题是需要的。在金色雕像边,一个来自上海的女孩,抱着速写本,给游客画像,一张收15欧元,她好像说过,音乐里有画的彩色,画里有音乐的旋律,游客喜欢。
维也纳的主人在郊外一间僻静的中餐馆请客。青田籍厨师的一小碗豆腐,飘着春天草芽的清香。到这里,要穿过一片茂密的森林。哦,维也纳森林。不远处连成一片的树梢,浮起了月牙。贝多芬喜欢夏天里到维也纳附近的森林散步,用随身携带的音乐笔记本,记下他的乐思。不在钢琴上作曲,部分原因是他后来失聪了。
住在一个狭窄的小招待所里。国内来的服务员叮嘱,这里是住宅区,上下车时动静要小一点。早起出来,路边的一些院子里,好多灰蓝色的鸟,在树上比着嗓门吵吵嚷嚷,飞来飞去,枝叶一阵阵地晃动。动不动就因噪声投诉邻居的人们,不把这么大的动静视为噪声。路口边的一个台子,摆着一叠新报纸和一个金属盘子。盘子里的几个硬币,是路过的人拿走报纸丢下的,发出的声响一定很清脆。
后两次到维也纳,也没能见到城市公园里的露天舞会。在维也纳,处处是音乐。锃亮的旅游马车上,古装打扮的车夫,戴着高高的黑礼帽,摆着好看的姿势拽住缰绳。马有棕红色的,有雪青中带斑点的,落在石板路上的蹄声,明快而澄澈。在闹市区的一个门洞,无意间看到马术俱乐部的练习场。大穹顶下,马的步点,轻盈,舒展,优雅。不远处,是国家歌剧院。在另一条大街边,花卉组成的巨大高音谱号,连接着歌德的铜像和莫扎特的铜像。鸽子从这个铜像到那个铜像,好像用不着飞,跳跃一下就到了。鸽子像从前的神秘信使。诗歌和音乐是分不开的。中世纪、文艺复兴、巴洛克、浪漫主义、印象派、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无论什么流派,音乐与文学大体上是合拍的,契合的。神话、史诗、民间传说、诗歌和小说为音乐创作提供了一些题材和主题,传递着一些灵感、激情和力量。它们一起激励人们前行。
西方古典主义音乐时期,维也纳是一座无可比拟的辉煌殿堂。维也纳乐派的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光芒四射。由于他们,那时的音乐在欧洲被视为艺术之王,前所未有地接近西方文化的中心。之后,或长或短在维也纳生活过的舒伯特、肖邦、李斯特、勃拉姆斯、马勒等,把贝多芬拉开帷幕的浪漫主义音乐演绎到了极致。再之后,维也纳人、现代主义音乐的主导性人物勋伯格,和他的学生创立了第二维也纳乐派。布鲁克纳、西贝柳斯在维也纳也留下很深的足迹。音乐的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现代主义,维也纳星河璀璨。维也纳还是音乐家的灵魂归宿。在维也纳声名鹊起的马勒,远走美国并在那里拥有许多耀眼光环之后,又回到了维也纳,拥抱这片熟悉的土地安然离去。他临终时,含糊不清地说:“莫扎特……”
第三次去维也纳,带回了一个小礼物:这一年维也纳新年音乐会的光碟。里面当然有维也纳城市公园露天舞会的曲子。光碟里响起的《蓝色多瑙河》,什么时候都像维也纳的第一缕阳光,又像维也纳明亮的双眸。碟机细微的摩擦声,仿佛有人深夜里走在维也纳街头的石条路上。那些路灯莹莹如豆。
我们城市的公园有很多露天舞会。我们从不缺少音乐的高山流水。我们可能由于拥有得太多,而且早就拥有,而熟视无睹。“锦城丝管日纷纷,半入江风半入云。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杜甫的《赠花卿》,写的古成都,早于海顿、莫扎特、贝多芬时代。东西方音乐有所不同。以杜诗的意境,回望古典主义、浪漫主义音乐时期的维也纳,有几分生硬,又有几分自然。那里井然的老街巷处处弥漫着的音乐,那里的江风和行云追随着多瑙河日夜兼程。马勒的交响曲《大地之歌》,据说灵感来自汉斯•贝格《中国之笛》中的七首德译唐诗。里面有李白的《悲歌行》《采莲曲》《宴陶家亭子》《春日醉起言志》、钱起的《效古秋夜长》、孟浩然的《宿业师山房待丁大不至》和王维的《送别》。专业人士这样的具体考证,让人总想从乐曲中听出这些诗句来。音乐是听觉的艺术。欣赏它的旋律,感受它无法替代的美,就足够了。唐诗和西方古典音乐,都以韵律、格律的形式,精致地表达人类的内心感受,有共鸣,是很自然的。如果这样想是有道理的,它们之间的距离,并没有那么远。音乐的维也纳并不远。
有人说,维也纳城市公园,是有舞蹈演员示范标准的华尔兹舞,是有施特劳斯的音乐会,时间是每年的4月到10月。后两次未遇到,可能是一次晚到了,一次早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