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宁总社
《清江浦上三十年》
作者 覃高
宜都的清晨是被江声唤醒的。五月的长江水泛着青琉璃色,在枝城老码头激起细碎的浪花,水珠飞溅在生了锈的铁锚上,将百年前的航运印记折射成七彩光斑。码头上的石阶被晨露打湿,一级级通向历史的深处,苔藓在石缝里蜿蜒生长,像极了七千年前城背溪人在陶片上刻下的绳纹——那些粗粝的线条里,至今还回荡着远古渔猎的歌谣。
我常在这里遇见老船工陈阿爹。他布满老茧的手掌反复摩挲着系缆桩上的凹痕,仿佛在触摸时光的年轮。“九八年发大水那年,清江的浪头真真是要吞掉整条船啊。”他的烟斗明灭着,火星子溅落在泛潮的江风中,“我驾着木筏来回六趟,救起了十七个抱着树干漂的乡亲。”老人忽然指向江心,宜都长江大桥的钢索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你看现在这桥,钢筋铁骨的,横在两江之上,连江水都得顺着它的节奏流淌。”他不知道,自己口中的“87年”正是宜都撤县设市的第二年,而那座通车于2010年的大桥,不过是三十年巨变里一枚小小的逗号——在它身后,是“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发展理念,正像清江的水一样,慢慢浸润这座城市的每一寸土地。
沿着滨江路漫步,青铜铸就的陆逊像在晨光中矗立,铠甲上的纹路与江风共振,仿佛在诉说三国时期那场改变荆州格局的夷陵之战。“宜于建都”的郡名历经千年风雨,早已从军事要塞的威名,沉淀为这座城市与生俱来的豪迈与包容。转过街角,杨守敬书院的飞檐忽然映入眼帘,青瓦白墙倒映在三峡湿地的湖面上,形成一幅流动的水墨画。当年这位晚清地理学家在此著书立说,笔尖划过《水经注疏》的沙沙声,如今化作梅树枝头的簌簌落英——他手植的绿萼梅正值花期,冷香混着湿润的水汽,将东方美学的韵味浸透每一寸空气。而湿地里的生态监测站,正用现代科技续写着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新篇章。
当脚步从刻满历史的青石板路转入现代街区,混凝土建筑的玻璃幕墙突然接住了江面上的阳光,将千年光阴折射成跳动的光斑。三十年前的陆城郊外,“五小工业”的烟囱曾不分昼夜地吞吐黑烟,化工废水在沟渠里翻涌,泡沫中漂浮的死鱼让清江染上苦涩。我的姑父,那位在县化肥厂工作了二十年的老工人,至今还记得下班时布鞋上凝结的碱霜——“脱下来能当快板敲,走路都硌脚。”2016年,当“长江大保护”的号角吹响,姑父所在的化肥厂在“化工围江”整治中关停,他一度拿着下岗通知书在江边徘徊。“当时觉得天要塌了,全家的生计都没了着落。”他的声音里仍有挥之不去的震颤。
改变始于世纪之交的那个春天,但真正的转型阵痛出现在十年后。2001年东阳光的签约仪式在荒坡上举行,时任市长握着港商的手,身后是一望无际的杂草与乱石。如今的化工园里,玻璃幕墙的厂房在阳光下闪着银光,智能化生产线上的机械臂正精准抓取白色粉末 ——那是抗击流感的“黄金”原料磷酸奥司他韦,2023年这里的产能已占全球的40%。而姑父,经过政府组织的技能培训,如今在华阳化工的新工厂里操作着智能控制室的屏幕。“刚开始根本看不懂这些数据,”他指着跳动的实时监测曲线,“但政府请了专家来教,企业也给我们时间适应。现在好了,每月工资比以前多两千,还不用再闻那刺鼻的碱味。”厂长李工曾告诉我,当年搬迁时,政府不仅提供了每亩80万元的环保补贴,还配套建设了污水处理厂,“砸掉落后产能的锤子,其实是政府和企业一起举起来的。”
走出厂房时,江风送来淡淡的草木清香,与记忆中刺鼻的化工气味截然不同。抬眼望去,曾经的化工锈带已被绿色植被覆盖,管道与管道之间,藤蔓正悄悄攀爬,将工业文明与自然生态编织成新的图景。2018年启动的化工园循环化改造项目,让园区内90%的工业废弃物实现了再利用,仅泰山石膏一家企业,每年就能消纳40万吨磷石膏 ——这些曾经的“环境杀手”,如今成了生产建筑材料的“香饽饽”。
当化工园的藤蔓爬上第七根管道时,清江岸边的渔洋河村正经历着另一场变革。老周蹲在自家木筏上,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网箱拆除后的第37天,他仍能在梦里听见鲟鱼甩尾的声响。
清江的晨雾还未散尽,渔洋河的老周已划着木筏巡视陆基桶养殖池。六年前拆除网箱的场景,至今仍清晰如昨:18万尾鲟鱼顺着清江游向大海,鱼尾拍打水面的声音,像极了他心头泛起的涟漪。“那时站在空荡荡的江边,觉得这辈子的营生都没了。”他蹲下身,指尖掠过池水,“清江1号”鲟鱼的鳞片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现在好了,智能化养殖池能模拟洄游的水温、流速,年产鱼子酱20吨,中东王室的餐桌都离不开咱们的‘水中黄金’。”
但转型初期的冲突远非如此平静。2017年的村委会会议室里,老周拍着桌子对镇干部吼道:“一网不捞,一家五口喝西北风?”二十多个渔民攥着渔网绳,将会议室挤得水泄不通。村支书老陈递来一杯茶:“老周,你忘了前年网箱缺氧死鱼,你蹲在江边三天没合眼?” 镇里的水产专家趁机展开投影:“陆基桶养殖不是断生路,是给清江留生路——你们看,这是东阳光的技术方案,水温、饲料都是精准控制,产量比网箱还高两成。”
老周捏着政府发的《生态养殖手册》,手指在“每亩5万元补偿款”上摩挲。他偷偷去宜昌参观了示范基地,看见不锈钢池子里的鲟鱼甩着漂亮的背鳍,听基地老板说鱼子酱能卖到千元一罐。回家路上,他撞见儿子蹲在门口抽闷烟——原本在城里跑运输的年轻人,正为父亲的倔脾气发愁。“爸,你不是总说清江的水养清江的鱼?现在水干净了,鱼也能住上‘楼房’了。”最终让老周松口的,是孙子指着课本上的“长江大保护”图片:“爷爷,老师说江豚又回来啦!”
梁山脚下的青林寺村,晨钟与谜语声同时响起。谜语传承人赵奶奶坐在老槐树下,手里的粽叶翻飞,正给孙子编新谜:“左边绿是清江岸的橘,右边红是书院里的梅,左右相遇——”她忽然指向远处的柑橘园,“起的是带甜味的风啊!”树干上的铜铃随风作响,将谜底洒在挂满金橘的枝头。这个曾经的“中国谜语第一村”,如今将千年谜面刻在路灯杆上,印在民宿的门帘、茶杯、甚至餐巾纸上。游客中心的二维码里,不仅藏着“宜红功夫茶”的制作技艺,还有《围炉夜话》的经典语录——当城市游客举着手机扫码时,老槐树的影子正轻轻摇晃,将古老智慧与现代生活叠印成新的风景。
当老槐树的影子第十次爬上民宿的雕花窗,陆城的邻苏巷正用高压水枪冲洗着最后一块陈年污渍。宜都的街巷,从来都懂得在时光里做加减法。
穿过滨江公园,石板路渐渐变成青石板铺就的小巷——陆城的邻苏巷,是时光最温柔的褶皱。“苏公洗砚池”的石碑被岁月磨得发亮,相传苏轼任黄州团练副使时,曾在此泼墨题诗,砚台里的墨汁至今仿佛还在池中荡漾。巷口的老茶馆里,退休教师王老先生正在教孙子写毛笔字,宣纸铺开,“宜都”二字刚劲有力,笔锋里藏着杨守敬书法的筋骨。“九十年代这里全是低矮的平房,一下雨,满巷子都是泥浆。” 他指着翻新的明清建筑,雕花窗棂里透出电商直播间的灯光,年轻的主播正举着柑橘对着镜头微笑,“现在好了,快递车直接开到巷口,咱们的蜜橘能坐上飞机,飞到北上广深的餐桌。”
而在十年前,这里的居民曾为“拆与留”争得面红耳赤。78 岁的李奶奶拽着社区主任的袖子掉眼泪:“这房子住了三代人,房梁上还刻着我嫁过来时的喜字。”政府请来的古建筑专家捧着图纸蹲在巷口:“您看,这雕花门楣我们原样修复,下水道走暗管,暖气接到每家每户——以后下雨天穿绣花鞋都不怕打滑。”施工队进场那天,李奶奶看着工人小心拆卸每一块青砖,忽然发现领头的竟是当年化肥厂的徒弟小张:“李奶奶,现在我们改行当匠人了,保证把老巷子修成您记忆里的模样。”如今,她坐在改造后的门廊下,看着孙子用手机直播巷口的书法课,弹幕里飘过“古韵新声”的点赞,终于相信“老房子也能长出新故事”。
在十里铺村的村史馆,退役军人张忠全的勋章在玻璃柜里闪耀。这位带领村民脱贫的老支书,此刻正盯着智慧农业大屏,查看柑橘园的墒情数据。“当年我们背着树苗爬荒山,肩膀磨出血泡,树苗成活率还不到一半。”他的手指划过屏幕,无人机拍摄的果园影像里,绿油油的枝叶间已挂满青涩的果实,“现在好了,手机上点点,就能知道哪棵树缺水、哪片地缺肥,年轻人还搞起了‘认养橘树’的新花样。” 墙角的《村民诚信档案》已经泛黄,386户村民的文明积分记录着乡村治理的密码——从“三类村”到“全国乡村治理示范村”,改变的不仅是村容村貌,更是人心的凝聚。
市医院新院区的产科病房里,阳光透过落地窗洒在新生儿保温箱上。护士小李轻轻调整智能手环的位置,屏幕上实时跳动着母婴的健康数据。“三十年前我在老县医院出生,产房里就两张床,冬天连暖气都没有。”她看着正在哺乳的年轻妈妈,眼里闪着温柔的光,“现在好了,我们有了县域首个三甲医院,北京的专家能通过远程会诊指导手术,就连保温箱都是智能调温的——每个新生命的到来,都带着这座城市的温度。”
登上荆门山巅时,恰逢两江交汇的涨潮时刻。长江水浊,清江水碧,却在奔涌中渐渐交融,形成一道独特的分界线。宜都的版图在云雾中舒展,像一艘正待远航的舰船:船头是现代化的化工园区,灯火通明如海上灯塔,2023年这里的产值突破1200亿元,成为全省县域经济的“领头羊”;船尾是古老的陆城街巷,青瓦飞檐在暮色中静默,诉说着千年文脉的传承;中间是鳞次栉比的高楼与广袤的乡村,如同舰船的甲板,承载着百万宜都人的梦想。
在东阳光的实验室,年轻的科研人员正在观察冬虫夏草菌丝体的生长情况,LED冷光灯下,白色的菌丝如同微型森林般舒展;兴发集团的展厅里,全息投影正在演绎“从磷矿到新能源材料”的神奇蜕变,那些曾深埋地下的矿石,如今化作电动汽车的电池,在绿色能源的赛道上飞驰;青林古镇的戏台上,非遗传承人敲响“宜都梆鼓”,竹板声里,脱贫攻坚的故事、产业转型的艰辛、生态保护的决心,都化作激昂的鼓点,台下的游客举着手机录像,弹幕如星河般流淌——古老的巴楚文化,正在数字时代焕发新的生机。
陈阿爹的孙子小陈站在万吨货轮的驾驶舱里,手机里的对比图格外醒目:左边是1995年父亲在木船上的黑白照片,背景是简陋的码头与破旧的帆影;右边是2023年的彩照,自己身着制服站在现代化的驾驶台前,江面上来往的LNG动力船舶正喷吐着白色的水雾。“爷爷总说我们这代人赶上了好时候。”他望着远处的宜都长江大桥,灯带已亮起,像一串撒在江面上的珍珠,“其实是宜都教会我们,发展就像这江水,既要奔腾向前,也要守住源头的清澈——这才是真正的金山银山。”
暮色渐浓,清江与长江的合流处,浪花依旧澎湃。宜都的三十年,是一部关于平衡的启示录:当化工园的管道与湿地的芦苇共生,当古老谜语与电商直播共振,当产业转型的阵痛与民生改善的喜悦交织,这座城市用实践证明:县域发展的密码,藏在“生态为基”的坚守里 ——不是牺牲发展保生态,而是让生态成为发展的引擎;藏在“创新为要”的勇毅里——传统产业的涅槃,从来不是简单的关停并转,而是用技术革新打通“绿水青山”向“金山银山”的转化通道;更藏在 “民生为本”的温度里——每一项政策的出台,都倾听着老船工的烟斗、渔民的木筏、巷口砚台里的声音。
清江在脚下流淌,带着时光的密码与希望的火种,向大海奔去 ——它流经的不仅是宜都的土地,更流经所有寻求高质量发展的县域心间。当其他城市翻开宜都的故事,或许会懂得:真正的发展奇迹,从来不是单线条的突进,而是像两江交汇般,在碰撞中寻找共生,在共生中孕育新的可能。这,或许就是宜都三十年留给时代的答案。
作者简介
覃高:湖北省散文学会会员,长阳作家协会会员,有十余万字散文发表在《三峡文学》《西陵文艺》《印象红磨坊》《江南作家》《今日头条》, 《辽宁金土地有声平台》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