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蔡农建)童年时期,居住的是父亲单位职工食堂改造的住房,每户门前搭建一个小瓦房作为厨房。中午时分,炊烟从这些小瓦房中缓缓升起,铁锅与铲子的碰撞声,以及青菜入锅的滋滋声,在春风中编织成一张温暖的网。那时我总在放学路上奔跑,布鞋踏过碎石路的坑洼,母亲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踮脚望向远方的姿势,成了记忆里最清晰的剪影。她的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露出磨得发白的袖口,针脚细密得像她从未说出口的牵挂。
在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个夜晚,月光将晾在绳索上的蓝布衫映照成一片淡影。由于父亲已故,我常陪母亲说说家常话,习惯性地搬个小凳坐在她身旁。母亲注视着我,脸上流露出既欣喜又不舍的神情,她对我说:“尽管我们家世代书香,祖辈都是教书先生,也积累了一些田产,但到了你外公这一代已完全没落。外公的早逝使我失去了学习的机会,直到解放初期的扫盲运动我才学会识字。你有幸能上大学,一定要好好学习。”她鬓角的白发比月光还要明亮。记得在初中时期,母亲因工作表现出色被评为劳动模范,并调至局里工作。每当夜晚有空闲,她便会放下手中的针线活,让我教她识字。她一字一顿地认真阅读,即使纳的鞋底掉落脚边,也会举着识字课本追问我:“这个‘念’字,是否与‘思念’的‘念’相同?”后来,由于文化水平有限,无法胜任机关工作,母亲申请调回基层当工人。她带回的帆布包里装着未完成的生字本,纸页间夹杂着半截铅笔。
母亲知道我畏寒,冬天胸部常感不适,因此她细心地为我缝制了一个小棉兜。我带着母亲的嘱托,揣着带有母亲体温的小棉兜,在黎明前的薄雾中踏上旅程,背后是母亲在梧桐树下挥手告别的身影,逐渐变小,如同被露水打湿的剪影,逐渐模糊。母亲的话语一直激励着我努力学习、勤奋工作,伴我度过无数个雾蒙蒙的黎明。很快,我也在工作中获得了晋升,母亲在梧桐树下的剪影越来越小,宛如一枚被岁月冲淡的邮票,却永远粘贴在记忆的信封上。母亲并未因我的成就而喜形于色,那阵子,我很消瘦,她总是嘱咐我注意饮食,将对儿子的宠爱融入她隔段时间为我煨制的具有湖北特色的莲藕汤中,希望我能长胖一点。那时,我总在加班后对着饭盒发呆,塑料盒里的例汤永远无法煮出砂锅中的藕香,就像写字楼的玻璃无法映照出梧桐叶筛下的斑驳光影。
时代的变迁使我早早离开了工厂,远赴广东打工。南下的列车碾过无数个霜晨,春运的人潮将月台挤得如同涨潮的海滩。异乡的春节总是带着一种疏离感,爆竹声在高楼间回荡,远不及故乡鞭炮的纯朴气息。春节前抢订回乡的火车票总是东奔西走,这里打招呼,那里委托,归心似箭,心已走在箭的前面。我攥着站票,在两节车厢间摇晃,只能蹲在车厢角落,列车碾过路面的薄霜,迷糊的瞌睡中,总能想起母亲做年饭的情景。到家后,我甚至来不及拿出南方的土特产给母亲品尝,便紧握住她的双手,看着她日益苍老的面容。有一年,我未能买到火车票,只能在车站的人潮中拥挤,在写字楼的玻璃幕墙后眺望,想象着家乡的门窗是否已贴上春联,家里的年货准备得怎样,母亲年三十在案板上剁饺馅的声音——咚咚咚,如同敲击在我心坎上的鼓点。我蜷缩在出租屋中观看春晚,手机屏幕上突然跳出小妹发来的视频:母亲对着镜头笑,鬓角的白发被春联的红光衬得更加明亮,身后的厨房飘着若有若无的炊烟,依旧是记忆中那小瓦房的味道。她身后的梧桐树已长得好粗了,只是树下再无踮脚张望的身影。
在广东工作的日子,我常望着远处的高楼出神,城市建设在蓝天下勾勒出陌生的轮廓,却总在某个瞬间,想起那首未完成的诗——关于家乡的梧桐树和母亲的蓝布衫。我将母亲接到南方来游玩,带她观赏广州的白云山,她抚摸着观光缆车的玻璃说:“比老家的龟山高多了。”当逛到卖蓝布衫的服装店时,她驻足许久:“你爸走的那年,我就是穿这样的布衫送他走的……”在深圳游览世界之窗时,海风穿过深圳的高楼,将她的话语吹得断断续续。母亲笑着对我说:“你终于长胖了。”关切中充满了满满的爱意。
数十年的外地求学与工作生涯,心中始终铭记着家乡和母亲站在梧桐树下挥手送别的场景。后来辗转至海南,忙于工作,便很少有机会直接看到母亲微笑的模样。母亲曾告诉我:“你没时间没关系,你弟弟已带我去过海南,就是想去宝岛看看。”有一天,在海南接到小妹的电话,说母亲有时对着地图上的宝岛发呆,等我终于抽出时间,那页地图上的目光却永远定格在海峡西岸,母亲的愿望最终未能实现。我好悔恨,为何没有请假带母亲去宝岛走一走、看一看。
此刻,我坐在海口的沙滩上,手机里的故乡正在直播。无人机掠过新修的文化广场,镜头扫过那棵被移栽至广场中央的梧桐树。画面中有人举着刚摘的有机蔬菜走过,塑料筐碰撞在水泥地上的声音,竟与当年铁锅铲碰撞瓦罐的声音奇妙地重叠。远处的脚手架在暮色中生长,钢筋骨架勾勒出陌生又熟悉的轮廓,我忽然理解,乡愁并非仅是泛黄的老照片,乡愁从来不是凝固的剪影,而是藏在年轮中的密码:母亲袖口的针脚、砂锅中的藕香、梧桐叶落在石板上的轻响,都在时光中酿成新的年轮,让每个离人在异乡的深夜,都能循着记忆的纹路,触摸到故乡心跳的节拍。
椰风裹挟着咸涩的潮气涌来,手机屏幕上的直播突然切换到年夜饭的镜头。母亲生前常坐的位置空着,小妹将砂锅推到镜头前,蒸汽模糊了屏幕——是那锅永远煮不腻的莲藕汤,在今年的春天,带着记忆的温度,依旧咕嘟着跨山越海的牵念。
【作者简介:蔡农建,湖北省散文学会会员。喜欢文学,在《作家驿站》《作家文学》《红高粱文学》《陡河文学》《中华诗艺社》《齐鲁新文学》等多个平台刊发大量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