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夏加尔，《波蒙的花园》，1968年
谁都不要告诉，好吗?
谁都不要告诉，好吗？关于清晨，
我路过你廊下，且忍不住轻唱的事，也忍不住
心跳的事，这一切都是自然而然诞生的。没有比这
更忘乎所以的音调，就像雨天池塘忍不住用脸去接那些
天上来的水，我的脸也忍不住泛起波光粼粼的
微笑。在早春一段灰白色的雾里，绿和氧气都忍不住
生动起来，好像被我们唤醒去年和梨花一起
冻进土里的记忆。因为上帝规定，天使的一对翅膀
需要两个人才能凑齐，于是天空开始晾晒自己
透明的罩裙，喷泉在花园里紧张地梳洗，星星也准备
排队穿睡衣。粉蔷薇比以往提早一小时醒来，炮制它们
拿手的香气。此刻仍是清晨，世界为一个简短的约会
兴师动众，燕子正吹起一支甜蜜的短笛。羞怯使我们变得
纸一样轻，也使我们声音很低。低到你掌心的汗
在我掌心抹开，这一点细微的水声，也会被蛐蛐中那位
见多识广的王子误以为在下雨。
相片
那是炎热的下午。我们来得太早
头顶着背包，站在公交牌边
等34路车。去你家做客
晚饭后还要一起逛公园
你在长辈面前
总是不得已和我更亲近一点。
“我喜欢冬天。”你说，
就像我突然问了，
在想说话，又不知说什么的时刻
问你爱好什么书，什么电影
什么季节，或者什么颜色
太阳烤化胶皮背包
散发恶劣的气味，我们之间隔得更远
回想整个夏天，总是你踩着黄昏上车
我挥挥手，原路返回
但今天可以一起刷公交卡，一起找座位
你的画像摇晃，因为前夜赶来的洪水
我用背包遮好青春期
瘦不下来的大腿。两人相对站着
听各自的歌，看不同窗外的景色
海边孤独的甜美。你给我最后的相片
这辆车，下车后路旁的窄道
你沉默地走，我沉默地跟随
生日
如果能让一切再好一些
就不讲道理，
拿走礼物而将数字扫出门去
一整夜她梦里都重复着
如果生日只能许一个愿望，你想要什么？
天色渐渐透明了。透明是孤独的
她醒来，把窗帘推至床的一侧
对着阳光，检视身体
一夜间变得苍老还是更成熟啊，
还是偷偷变得更加美丽
回想新学的词语：
如果争吵是无休止的，哪怕和自己罢了
怎么发挥才不后悔呢？
那人和自己想的，到底有没有区别
看见的究竟是不是同一个？
斑鸠唱歌。她在房里踱步
等快递员带来礼物的消息，清点欲望和困惑
朋友的信在桌面摆着，还没打算回复
别的事需要先做。譬如想象第一次登台演出，
身上该穿什么衣服
或埋怨昨晚偶遇那个人，不明白他自己可怖
拨浪鼓
亲爱的，
有次你说，我抱着你
靠在你身上笑的时候，声音像拨浪鼓在敲
这句话在我备忘录里放了很久
每当我想要写点什么给你的时候
总会翻出来看看
尽管有太多忘却原因的笑
我们之间总会响起
忧伤的旋律，总是那几个音节
一直回环，漂浮在吐息之间
温热的空气里。是在彼此面前
都掉了太多眼泪的缘故
这一颗眼泪，和那一颗
变得没有什么不同。
然而它们滴落，像雨
不得不落下，像太阳不得不
在后山熄灭。
因为我们爱的，爱不了的，恨的，
伤害我们的，被我们伤害的，忘不了的
人。或者仅仅是一句
鸟的叫声，这一辈子
毕竟有太多
如鲠在喉的时刻
可以消化成清晨被褥
下落不明的眼泪。
一切都如此复杂
转瞬即逝，
在那些被狂乱撕碎
扬起又飘落的共识间隙
眼泪仍幸福地纯粹着。
即使微笑和不动声色
更为体面从容，我们约定好
让该存在的存在，对过去许下
永不忘却的心愿。
我们把眼泪滴进对方的袖口。
这些年维持的友谊，
让你和我的掌心
沾满了被打湿的秘密
下一次伤心，下一次快乐。
下一次快乐后的伤心。
下一次伤心后的快乐。
拨浪鼓召来笑，召来潮声……
我害怕成为你的母亲
我害怕成为你的母亲，未谋面的孩子
我害怕因为行动不便，从三轮车上跌落
青春蓬勃的颊边留下一道瘢痕
我害怕担架，手术钳和缝合针
我害怕使我流血的 你吸吮的本能
我害怕每一瓶冲泡好你又置之不理的奶粉
我害怕夜里足以打落桃花的哭声
我害怕这组矛盾：你，一个绝对的弱者，
一位藐视一切规则 最强大的天神
我害怕成为你的母亲，未谋面的孩子
我害怕小小的樱桃核也能成为杀人凶器
我害怕和伴侣的生活只剩下疲惫
因为你如何也理解不了的拼音、
和怎么都算不准的数学题
我害怕你脸上那个逐渐浮现的 年轻的自己
我害怕你灵魂虹吸的神力，
使我迅速干瘪、僵硬
我害怕你命定的叛逆和背离，用尚不熟练、
满带荆棘的词语鞭打我的心
我害怕这种可能：你，成为我的影子，
或者我成为你的影子
我害怕成为你的母亲，未谋面的孩子
我害怕自己来不及告诉你
世界上所有寓言故事和道理
我害怕各种型号的飞机、客轮
和火车，带走你的外衣
我害怕你惧高、畏水，找不到理由独自迁徙
我害怕你冒险撞上空中电线，
海底寒流和地表洁白到无辜的墙壁
我害怕看见街头每一个年幼的孩子
就看见记忆中的你
我害怕这个认知：我，打从见你第一面起，
就不能不说起你的名字
哪怕未来你只爱我 以电话拨通后的忙音
道歉信
你扯住我头发的时候，我没忍住
和你打了一架，
是我不好，忘记了你交代要做的事
也很抱歉用指甲划伤了你。
我并非有意，只是因为扯头发的疼
你没法想象。我从没对你有过这种举动，
虽然你会嘲讽我：
你的书桌乱得和你的思维一样
你也没生过孩子
哎，每次我想认真和你说话的时候
总会这么尴尬。
不是没能力，就是没资格
但我想试着说一说。
我想说的是，这种无法忍受里
当然有不属于疼痛的部分
这种疼痛我并不陌生
在我上小学的冬天，你还会在洗漱、
替我套上毛衣、
确认我真的刷了牙而不是在骗你、
打开高压锅盖晾凉白粥、
监督我带齐作业、
每五分钟报一次时、
并且收拾好自己上班电脑包的空隙里
让我坐在马桶盖上，背对着你
我盯着瓷白的墙壁。
墙上的花纹一共有三种
它们巧妙地排列组合，像没有开始和结束
这种冥想的空间，让我可以仔细体验
那股并不娴熟、尽力温柔
也不由分说的力道
像电流一般从发尾窜至头皮
体验梳尺的硬和手指的软交替的几十秒
精神被提起的一厘米
五颜六色的皮筋把它固定在
离地面很远的位置
一厘米有多远？
你给我买了流行的拖箱书包，
给我裹上时髦的羊绒围巾
新学期出现在大家面前时，
好友附耳低言：你出现得像个空姐
那天下午放学，独自回家的路上
我停下脚步，盯着自己脚尖看了一会儿
脚尖的距离这么远，甚至让我感到眩晕
心想：“大概是遗传了你的恐高。”
接着我就没有再长高过了。
神听见我的祷告，如此好心
这个尴尬的158厘米
在多年以后困扰我很久，使我频频回想起
那个诡异的恐高的下午
我觉得一厘米里有一个宇宙
有时候我能听见头发缓慢离开头皮发出的声音：
像抻直天鹅脖子
听见痛苦的啼叫
东东，原名周宇涵，2002年生，现就读于中央美术学院，喜欢小东西。
让我对南方的钟情
成为绝世的传奇
——西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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