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杀
稻田里,一尾尾
能屈能伸的蚂蟥,听到水响
就悄然而至。爬到
脚杆上,粘住了,贴紧了
仿佛是皮肤上的
又一块皮肤。它没有
骨骼,却有钢锥般锋利的吸管
深深地刺进人体
无痛,无痒
鲜红的血,却源源不断
跑入了它的肉身
这田亩里埋伏着的活子弹
这嗜血如命的柔软
它性命顽強,难以置于死地
拍不死踩不死砸不死
哪怕砍成两截
一落雨,反倒会活成两条
唯一的杀手锏
是用竹签,捅进它的身子,从头
捅到尾,再翻过来
插到田埂上,在烈日下暴晒
父亲说——
它再也活不转来了
这吸血鬼
就该——天杀!
骨 血
山何以青
山上埋着先人的骨血
绿的草绿的树绿的季节
都是从山土里生长出来的
而山土如膏
永被先人的骨血滋润着
先人的骨血使山土充满灵性
草木开花,抱籽,挂果
根就扎在先人的骨血上吮吸养份且输送养份
根与先人的骨血缠绕在一起
总也不可分开
阳光雨水常常深入地层
使绿意常新
深入地层就是深入先人的骨血
就是在亲吻先人骨血的同时
亲吻不竭的生命之源
先人的骨血
是所有青山长青的内质
老黄牯
是木质糟了么
抑或如削的肩胛骨太硬
砰的一声
你拉断了牛轭
那一刻父亲的鞭杆
刚刚扬起,尚未落下
你却一下栽倒了
双膝深深地插入泥土
锐利如同
过去背过的所有犁刀
你用最后的力气
挣扎着,回过头来望住父亲
望住父亲手中
那一道凝固的鞭影
你的眼里满含着泪水
使阳光也显得暗淡了
而那断为两截的牛轭
透着殷殷血色
在你与父亲的对视里
在喂养了又劳累了你与父亲
一辈子的土地上
如同是一个
苍凉而又凝重的问号
突然,父亲
年迈花甲的父亲呵
双膝一屈也跪了下来
面朝你
面朝他终日厮守的
恩人与奴隶……
阉鸡匠
带着小小一柄利器
走村串户。红红的冠子,打鸣之声
都是天赐之物,不可欺
只拣最柔软的部位
用祖传的刀法,动乡野手术
开膛,取卵,缝合
快到——
已然扯断线头了
地下几滴血水,犹在冒着热气……
一辈子无儿无女
一双筷子挟住
寡淡寡淡的生活
却好酒。每天喝三杯
最爱的是——
爆炒几粒鸡腰子下酒
常常就喝醉了
就满地打滚,呜呜喊,像哭闹,也像鸡叫
四邻八舍都说——
刀子动多了,造孽呀!
命好活
他握一把柴刀, 隔着
几十载光阴,竟然喊出了我的小名
就像早自习时的
读书声,课间操后的打闹声
刚刚才停歇了下来
我拉他站到一起
掏出手机,准备咔嚓一响
道出沧桑之慨
他欣欣然, 没有半点儿局促
只是把手中的柴刀
放下复又提起,横在
我俩之间,仿佛要以此削去
一别多年的隔膜
冬阳缓缓滑下
他高纯度的笑朗朗上扬
吐一口喇叭筒旱烟
青青如幻觉,如飘飘忽忽的童谣……
临别了,这个
小学55班的同学
昔日的小儿脑膜炎患者
突然扳转我的肩头
哈哈大笑——
记得再来呀,你打过柴的峡山口
饭好吃,茶好吃,酒好吃
命好活……
神在歌唱
对门山上,树影子
是最矮最矮的。阳雀子嘴尖
但叼不起啄不破
略高一点的
是岚,如同醉了酒,晕晕乎乎
在林子间轻轻晃
轻轻摇摆。再往上是花语
嘟嘟嚷嚷不停
全都是说与一山绿叶
的馥郁香。站得更高一层的
是年轻气盛的初夏
它用白云彩擦汗
还抓起一把把野风,扔下山坡
突然,山峁上哪家子
方方的木窗里
飞出了一连串婴啼
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比一声
来得响亮,就像是
神在歌唱……

作者简介 郭辉,湖南益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一级作家。有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人民文学》《十月》《扬子江诗刊》《诗歌月刊》《诗选刊》《诗潮》等刊物。著有诗集《永远的乡土》《错过一生的好时光》《九味泥土》《万物都有锋芒》等。曾获加拿大第三届国际大雅风文学奖诗歌奖,《海外文摘》双年度文学奖,第五届“十佳当代诗人”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