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彭小娟, 笔名子鹃 ,湖南省张家界市人,祖籍湘西保靖县,本科学历, 省作协会员,旅居北京诗人。原张家界市诗歌学会党支部书记、现任副秘书长,市音协会员,曾参加过北京诗刊社举办的诗歌改稿会,在一些刋物发表过很多作品,出版过诗集《孤独的荷塘》《彩虹落在这边》,散文集《为秋》,创作了二十多首关于爱、关于山水、关于故乡的歌曲。举办过个人原创作品音乐会,是这方秀美的山水滋养了她的灵性,是这一方圣洁的灵魂拂尽了她的纤尘,她穿行于古朴的森林里,深情地、挚爱的写着自己独特的诗与歌。
小时候,我们那一排排青砖瓦屋的平房宿舍就坐落在五龙滩河岸边不远的地方,穿过几亩长满西红柿、黄瓜、茄子的菜地就可以光着脚丫去冲浪了。这个宿舍群落当时是这个县城规模最大的,民贸战线的干部家属子女都居住在这里,虽说家家户户都有四、五个以上的孩子,两间不到三十平米的房子也充满那种年轻而又朝气的生命。我们这些在六十年代初中期出生的孩子,在家中的排序有的是要带弟妹的哥姐,有的是在哥姐照护下受欺受压的弟妹。云是我们这里成百上千孩子中算得上淘气的一个男孩子,而且后来也成了我的同学。他上有五个哥哥姐姐,而他们和他却不是同母也非同父所生,他是他的奶奶从另一个城市的儿子那里带过来的。那是因为他的母亲和父亲在生下他仅二十多天因为种种原因离婚了,没有人哺养就被奶奶带到南方姑姑的家。而这里的大人们从小都瞒着他说他的母亲早就死了。
他的姑姑和姑父他管他们叫小叔大叔,小叔大叔对他也跟对他的哥姐们不一样。于他,她们总是一味迁就纵容,他是他们中一个非常特殊的孩子,就像一群寻食的小鸡中总要带着一个无法甩开的小鸭子。或许在这个世界上,冥冥之中该来的总会悄无声息的到来。
那时候云的家就住在我们这排房子的顺数第二间。生活中没有自来水,食用水都要从井里或河里去挑,他家的窗子背后就是那棵葱葱郁郁柚子树下的老井,东边有个大大的荷塘,荷塘两边的自留地上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伸向路旁,向过往的人们微笑着。每当清晨醒来,大人和大一点的孩子们,不是忙着去井里挑水就是去荷塘里刷尿桶,小小孩们哭的哭喊的喊,整个民贸宿舍沉浸在一片热闹沸腾的风景里。而他是那时为数不多的人中,吃着奶牛厂工人送的早餐
鲜奶长大的一个。在那样的亲情温暖中,他长成了一个小胖子的体形,可爱中透着顽皮。
在他的记忆中不曾有过母亲的样子,只是听说死了,倒是父亲隔着三年五载来看过他几次。父亲那时已经重新组建了新家,还陆陆续续生下了三个弟妹。有一次,他的小叔也就是他的姑姑不经意间在和邻居聊天中谈到过他的生母,说是在某个地方的某个单位工作过,人现在仍健在。在身边玩耍那时只有四岁的他无意中听在心里从此就记在脑海中了。在他过往的岁月里,血亲和亲情之间好像是砌着一堵漫长的墙,幼小的他没有想过要逾越也无法穿越过去拥抱那份生来俱有的血亲。
那棵婀娜多姿的柳树在我们家的门前生长着,当春天到来时,一条条柳絮在风中飘荡,夏天里柳树上长满了绿色的毛毛虫,树梢上还有蝉在那里歌唱,柳树的根植入肥沃的大地,不管岁月是历经了三年的饥荒还是WG的冲刷,它依然故我寂然无语地面对着春去冬来的灰色的季节。
有人说:“那生的生,死的死,从无知到已知,从已知到无知,历史从未解答过,爱的神秘,灵魂的离奇,而梦与时间里宇宙进行着的是层层的谜。”在我小时候的所见所闻中,一些我读不懂的谜就一直层出不穷回绕在身边和耳畔。文革之前,云在新疆文工团工作的三姑也会偶尔带上她的叫山、峰的两个儿子来他的小叔家小息一段时间,那个翻越千山万水,有着异族装扮风情万种的三姑美若天仙,我们常常在他家的窗户下偷偷窥伺她在房间里手抱琵琶弹奏着新疆民谣的样子。他的两个儿子都与我哥哥玩得很要好,在追怀这些往昔的旧页中,那样的美至今仍历历在目。
后来,WG拉开序幕。起初,我们在食堂吃饭有时发现水井里有自杀的人被捞起来,有时父亲的办公室里有上吊的人被解下来。还有住在中间那个在一中敲钟的老人,表姐芳的爷爷也经受不住历史问题的纠缠,一个清晨,用菜刀割喉自杀在那个唯一的男公厕里。芳的邻居秀的父亲也在那个年代被造反派用枪架在脖子上,听说打死在新桥的一座小山上。住在后面一排的雄同学的母亲也被又红又专的居委会主任连打带批的整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在街上披红带绿流浪了几十年的疯子。那时我们真是恐怖极了,不知道老天发生了什么事,后来街道上有很多人在打石头仗,从那时候起,我们家就随着爸爸妈妈的沉浮而下放到乡下了,从此与云就分开了。两年后,邓同志上台开始为父母们平反昭雪,我们一家人才又回到了城里,不过,那时候我家已经住在这个城市的另一巷子里了。
WG后,那一抹淡淡苍凉忧伤的风景里,他生命中相依为命的奶奶也被下放到了乡下。奶奶因为想念还跟着姑姑住在一起的他,就回城看他。在苦难的岁月里乐观的天性中,年近花甲的奶奶逢着邻居便说:“乡里,几多好,花生、番薯样样都有,我要挣它个百分,挑它个大担。”这句从她奶奶口中唱出的歌谣一直响彻在他童年的记忆里,正是有着这样一位坚强不倔的奶奶才培育和感染了一个淘气而义气的他。
去年,我从云的口中得知了她三姑现在的情形,他说山现在已移居美国多年,峰在北京一家艺术团工作,去年曾在《敌营十八年》的电视剧中扮演过敌军团长,而三姑已患精神恐惧症疯了,他的小叔和奶奶都在十多年前相继离开人世。曾经,她们都将那种无私的、透明的、真真切切的爱给予过他,使他在成长的路上不会因为没有得到过母爱而感到落寞和孤单。
他来到这个世上也许是一种偶然,佛说:“求人不如求已。”云正是靠着自己漫长的积累一步一步走向未来的。他曾经在那个一边是亲情一边是血亲的河流里挣扎过,最终他游向了那个充满了亲情的河岸,在他的世界里他说血亲不如养育的亲情。
1991年当他得知他的生父患上直肠癌晚期的时候,他带着他的妻子和女儿来到父亲工作的那个城市的家。云的父亲是一个博学多才的旧式学者,在一所大学任教,年轻的时候父亲也许是长得英俊深得女孩的喜欢,所以在与生母的矛盾中除了政治的因素也有其它的原因在里面。
云的父亲在临终前半年交给他珍藏了三十年的一只半截由生母亲手绣着他的名字“云”的咖啡色纱袜做成的小帽子,对他说他的生母还在人世且已经改嫁远方。听说完这些故事后,他没有对任何人说他要去哪里。第二天,云一人来到他小时候听小叔对邻居说的生母所在的解放军后勤总部幼儿园工作的地方寻找,到达那里已是半夜,他隐隐约约听见远处的鸡鸣,夜寒露冷,他徊徘在生母曾工作过的幼儿园的大门口,他向值夜班门卫询问生母的情况和下落,门卫说不知道。当等到天明时,才从幼儿园的办公室工作人员手中得到一张生母过去的旧照,并且说她早已不在这个单位工作了。他带着失落的心情继而又进一步找到了生母在本地的姐姐家,他在他姨妈家的亲人面前只写下了生母、他和父亲三个人的名字,姨妈家的亲人们便明白了他的身份,他们告诉了他生母现在的详细地址是在广州某个地方。
在回到他长大的地方后不久的一天,他突然想要去广州找到生母,他拿着父亲临终前交给他的那只半截绣着他的名字“云”的咖啡色小纱袜做的小帽子,当时,囊中羞涩的他仅有两百多元钱,而他毫不犹豫地只身踏上了1991年春天那列开往广州的火车,去寻找生下他只有二十天就离开了他的母亲。他没有别的祈求,只为证明生母的存在,只为证明他的存在,只为证明是血亲还是养育亲,这就是人性的证明。
在开往南下的那列火车上,他穿着当时还在公安部门工作的制服,腰间横胯“五四”式手枪,威武中透着迷离的忧虑。他常说善行有善报,在火车上他看到一个解放军战士没有买到座位票,认为吃饱睡好的自己可以挺过这个漫长的夜,他就主动让那个解放战士在自己的座位上休息。在聊天中,他把他此次的目的告诉了这个军人,到了广州,那个解放军是一个边检站的站长,当即派车派人帮助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生母的居住地。
当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扣响那扇从分离后就再也未曾见面的生母的大门时,门内竟然没有丝毫的动静。他询问隔壁的邻居,那人说可能出去了,叫他等一会儿,随即给他一张凳子、桌子和水让他在外面等候。大约等了四个小时后,生母慢慢地来到楼梯口。在楼道上,他吃了一惊,听见生母的询问声,他举目望去,他感到他长得像极了母亲。那一刻,那种本能的第六感应告诉他,这可能就是他要寻找的母亲。他向她说明来意并拿出了她三十年前亲手缝织的那只纱袜小帽子和他的身份证,她心里顿时一下便明白了,这是她分离了三十年的儿子。
进屋后,他看见生母从外面回来被海风吹得有些零乱的头发看上去已经有些花白,她下巴微微地发抖,泪水一直不停地流着。她哭着,他却默不做声,大约过了一刻钟,他说他饿了,她才从忏悔的泪水中回过神来,给他做了好几个地道的东北菜让他尝。到此时,云说他纠在心中三十年的结已经散开,只为见上这一面,他此生的愿望已经达成,所有的猜想和不解已经凝固在那一瞬间了。
第二天,母亲带着他去喝广州的早茶,到那里后她叫来了她再婚后所生的儿女们,他们这个家阔绰的出手,让他感到是在他的面前有意的显摆。他极力不让自己卑微,于是在第二天的晚上,他带着深深的对世事的明了和死心回到了养育过他的亲人的身边。
有些东西失去了,它在心灵的荒漠上就无法再如小草般复生。几年后,他从党的十四大报告中嗅到了进一步改革放开的气息,他先知先觉地只身下海来到深圳闯荡世界,而他说在那里的几年里,他有近百次到广州办事的机会,他都再也没有去找过生母以及同母异父的弟妹们,他轻描淡写地说没有原因。然而,在漫长的岁月中,他是浇熄了心头那份对母亲的余情,他恨她三十年前将他无情地抛弃并从此杳无音讯。
而他的人生无疑是缺失了母爱和父爱温暖的,他却早已习惯了这种没有血亲关爱的生活。其实,这些并不是他与生俱来不想得到,而是生母生父在那种各自的环境和生活中不想给也给不了。他独自一个人在那片不知深浅的海水中游荡着。
在平日的岁月里,他是一个有情有意的热血男儿,而我不知道他对他的生母却是一个冷心人,一个冷血动物。当他伸过手去从父亲的手中接过那只生母亲自用纱袜做的小帽时,他是否闭上眼睛想象过当年生母是怎样绣上他的名字,然后将它戴在他还未满月的小脑袋上去的;她是否叮嘱过父亲什么,在他们这一辈子唯一的一次见面,生母是否有过讨好他的种种情形。我想是有的,他说生母在他回到养育他的亲人身边后,曾经寄过钱给他,这笔钱在当时也是个不小的数目,是他生母偿还的情债么,是她偿还她没有履行到一个母亲责任的赎罪金么。而当时他在他母亲那里就证明了一个事实,他的的确确是生于1961年7月1日,他就足够了。那是他和中国共产党一起诞生的日子,所以之后他奋力地用他的双手和智慧打造着他自己的生活和世界。
他的那些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他都见过,只是他更关注的还是他姑姑家的哥哥姐姐们的冷暖,他知恩投报,在那些亲情的姊妹中他们有困难他力所能及地去帮助,他当作是一种责任。
在北方,如今他驾着宝马车奔驰在宽阔的马路上,在人潮涌动繁华美丽的北京,在这个许多人都向往的城市,他仍努力奋斗着,他要用自己的能力去改变命运,改变他这一代人的苦难,他的梦想也正在一步步地实现。
一幕一幕的我仿佛看见云在那个民贸宿舍时而恶作剧时而调皮的样子;在天门楼的半山腰间,被横穿两山之间的涵洞口激流吸住卡在洞口差点失去生命的身影;那个在老师家访时他比老师还侃侃而谈和老师讲道理的学生;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认错时叫他站着他偏坐下的倔强男孩;那个卅年后西装革履有着绅士风度担任同学会领袖在天门楼上有着洒脱英姿的成功男人;那个爱江山也爱美人的英雄好汉。一阵春风吹过,我沉吟道:“远山秋色关不住,那堪有意胜无意;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如今,岁月逝去,美人已疯,几十年间多少天崩地裂,多少流离失散,儿女情愁,都已随着岁月的飘零飒然远去了,人生值得珍藏的还是那份最温暖的亲情。而于他,那份分离的血亲早已覆水难收,他就是她母亲永远飘散的那片云,在云里没有他们母子俩共同游戏过的痕迹,而他们却以各自特有的方式在人世的天空中毫无牵挂地飞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