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5岁,光着脚,跟着母亲去出集体工。
这天的工作是挑石灰。
每年的初春,生产队的石灰窑出窑了,要组织社员把石灰从窑里挑回到生产队的石灰屋去,以免淋雨。石灰刚出窑,还有点温热,仍是石头模样的,只是由青色变成了白色,重量轻了许多。要是遇到雨,是会冒烟、发酵、膨胀,化成粉末,就不便搬运了。
生产队的那些伯伯、叔叔、阿姨和哥哥姐姐们,都挑着石灰奔走着,一个个步履匆匆,留下一路的脚步声和扁担与箢箕摩擦发出的吱呀声。
我是1963年出生的,正是三年困难时期过后。早几年,农村吃不饱饭,几乎没有生育。待到我们出生后,一般孩子大我们三四岁,所以我们是没有玩伴的。整天就跟着母亲出工,像尾巴一样黏着。
母亲挑着一担上百斤的石灰,跟着大队伍,顺着惯性,走起来飞快。我则铆足劲,赤脚跟在后面飞跑。
那是乡间小路,崎岖不平,路上多石头。我一不小心,脚踢到石头上,拇指指甲被踢翻了,殷红的血从指缝中冒出来。我吓坏了,加上疼痛难忍,不由得嚎啕大哭起来。
这时,母亲放下担子,来安慰我。见我受伤的情况,分明很惊讶,很心疼。嘴里却说,只是踢到脚,没关系的,土地菩萨保佑,没摔倒就万幸。说着,要我掏出小鸡鸡,对着受伤的脚拇指撒一泡尿,说是消炎,以免感染,很快就会好了。
我抽泣着,一泡尿冲在受伤处,感觉更痛了,尖叫起来。
母亲就说,冬天给您做一双新布鞋,就不会踢伤脚了。于是,我停止哭泣,跟着母亲又一颠一颠跑起来。
母亲说给我做布鞋,是颇具诱惑力的。
我们自出生以后,作为农村人家孩子,是没有条件花钱买鞋子穿的。整个夏天秋天,是不穿鞋子的,都是靠光着脚丫走路。只有到了冬春天气特别寒冷的时候,才开始穿鞋子。这时所穿的,都是母亲做的布鞋。
又可以看着母亲做布鞋了,在以前农家孩子没有玩具的时代,看着母亲做布鞋,顺便给母亲帮帮忙,做点小事,对于农家孩子来说,是一件幸福而快乐的事。
二
大清早,我便被母亲叫醒,跟着她去割麻。
做鞋子需要麻线,加工麻线就需要种麻,可以说,做鞋子是从种麻开始的。
那时候农村都时兴种麻,一种名叫“苎麻”的麻。每家都用那么几平米到十几平米的自留地,种上一块麻。那麻高杆,约有一米多高,叶子有巴掌大一块。正面是绿色的,风吹时,那叶片翻过来,是白色的。
这麻是利用麻蔸栽种的,从人家麻园里,讨一些多余的麻蔸,栽到自家地上,施好猪牛粪,那麻很快就发出苗,生长起来。约两三个月,就长到一人高了,可以采麻了。母亲说,每年可以采麻三次,都是有季节的:“头麻不过端午水,二麻不过七月半,三麻不过重阳节。”意思是采麻要在这三个季节前,不能错过,因为这时候的麻成熟得最好。采早了麻没有成熟,不结实。采迟了麻会黏骨,也不便于刮麻抽丝,所以必须把握好季节。
只见母亲手持刀子,“唰唰唰”地将地里的麻全部砍倒。一块密不通风的麻地,顿时变得只剩下高底不等的麻蔸。然后,母亲很麻利的去掉麻叶,摆放整齐,像捆柴一样,将它们捆成一团。同时,不忘记给我捆上一小把。于是,母亲扛一捆大麻,走在前面。我扛一把小麻,跟在后面。像扛枪扛炮一样把麻扛回家,放在自家庭院里。
接着,母亲开始用刮刀来刮麻。
那刮刀是铁匠加工的一种专用工具,中间有一条槽,两边是刀片状。原来这麻杆是空心的,里面有一层骨,麻就是贴在骨上的一层皮,皮上面再有一皮薄薄的壳。所谓“刮麻”,就是将麻去了骨和皮上的一层壳,将麻丝抽出来。这刮麻看似复杂,母亲用麻刀几下便把麻剥出来,然后,放到竹篙上像挂面一样去晒干。我则手拿两根白色尚带有一股生气的麻杆,舞枪弄棒地舞起来。
这天,生产队开会,大家聚集在生产队的礼堂上,听工作队长做报告。男人们坐着抽烟、打瞌睡,妇女们则忙乎自己的活。母亲正好利用这个时间搓麻线。
搓麻线主要用于加工做鞋子的线,纳鞋底、上鞋,必需用这种麻线,比棉线和别的线结实得多。
搓麻线全是手工活,就是用剥好的麻丝来搓成细小的绳索。农家妇女的习惯,这搓麻线必须放在大腿上搓,因而只能在春、秋两季进行。那时农村经常利用雨天或晚上开会,妇女们就抓住这个时间,搓麻线,忙得不亦乐乎。
搓麻线是用两股小麻丝放在大腿上,再用手板在上面压着搓,让它们交叉成一根小绳子。大概三四米长一根,一会儿便能搓成一根。驻村工作队长在台上讲得唾沫横飞,母亲则专注于自己的活,在大腿上搓来搓去,那绳子在雪白的大腿上飞旋着。
搓出来的麻线是原色——黄色的,质地比较硬,不柔软,还要将它们染白才行。母亲于是用稻草灰、桑叶等材料和麻线放在锅里一起煮,然后到河里去漂洗,用棒槌捶,再去河滩上晒,如此反复几次,那线就成雪白的了,而且软绵绵的,经久耐用。
三
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正在裁剪着鞋样。我站在一旁,专注地观看。
这是做布鞋之前的一道工序。
如果是大人,脚的长短已经定型了,便有固定的鞋样。像我们孩子,正处于生长发育阶段,脚长得快,所以每年都要剪新的鞋样。
只见母亲用一张我们做过作业的稿子纸,铺在地上干净处,要我将脚踩在上面。她蹲下来,用笔在纸上做好记号,以丈量脚的大小和长短。然后,打开一本我们家专用的夹有众多鞋样的大书,从里面翻出我上年的鞋样。要在这个基础上,放大尺寸,尽量加大加长一点,将鞋底和鞋面的样裁剪好。
那鞋底同我们穿的鞋子形状差不多,一头大,一头小。鞋面却是呈一条拱门形状,像倒“U”形。我那时怎么也想不明白,那鞋面是怎么变成鞋子的。
此后,母亲便分别做鞋底、鞋面。
鞋底就是我们常说的千层底。鞋子要透气、好穿,需要用棕片来加工。那时候,我们家家户户都在菜园或自留地边栽有棕树,每几个月去剥下棕片,主要用于加工鞋底,也可加工成绳索,像牛绳、箩筐绳索,都是用它们加工的。
做鞋子的棕片先要定型。母亲用一些面灰,放进锅子里,加水,要我添柴烧火,将它们调成浓浓的浆。然后,母亲用面浆把棕片和布一片片刷在门板上,搬到室外阳光下暴晒,称为晒棕帮子。晒干后,到晚上,再将它们一片片揭下来。这时,棕片和布已经粘连在一起,平坦得像硬纸一样了。母亲接过我手中递去的剪刀,根据鞋底模样的大小,剪成鞋底状,再配上白布包裹粘贴,做成了鞋帮。此后,开始在鞋帮上粘贴碎布条、烂布片。那是从破烂的棉布衣裳剪下来的,一片一片,用面浆贴上去,一层一层的,直到贴成厚厚的“千层底”,再用几层新的白布粘贴表面,这样,鞋底基本贴成了,等它们干燥后,再开始纳鞋底。
四
生产队又召开大会。那个时候,会议特别多,隔三差五的,就组织开会,贯彻上级指示精神、学习大寨经验、“批林批孔”、“斗私批修”,实在没有话题,就组织读报纸、喊口号。
这可给妇女们做私活提供了方便。
母亲利用这个机会,又开始纳鞋底。
每次开会时,母亲总是坐在角落里。我也只能跟着,坐在她旁边。我多次怂恿母亲坐到光线好的地方去,母亲总是不肯去,说这里不打眼,便于干活。
纳鞋底既是技术活,也是体力活。那么厚的鞋底只能用针线去“纳”,纳得越紧,针脚越密,鞋底越结实耐磨。有时候针穿不过去,便要借用顶针。那顶针用久了,便不太牢固。有时候,顶针被针头戳穿,针头插进了手指的肉里,渗出血来,钻心的痛。母亲只能强忍着,用嘴在出血处吸允几口,又继续劳作。
有时候,针穿过去了,线却拔不动了。母亲便用牙齿咬住线,强行把线拔出来。
每到针插不进时,母亲就用针头到头发上刮两下,便使劲插进了鞋底。这是母亲的习惯性动作,似乎只要这样,那针才插的进去。后来我看大多数妇女都是这样的,也许是攒劲的一种方式。
就这样循环往复,纳上数百针,一双布鞋底,终于纳成了。
那鞋底针脚十分均匀,横看竖看,排列整齐有序,像稻田里的一株株秧苗,又像天上的漫天星星……
五
母亲在做布鞋底时,就开始做鞋面了。
鞋面一般用黑色土布做布面。家境稍微好一点的,做灯芯绒鞋面。还有更好的,做天鹅绒布面。不过,农村人家,做灯芯绒的就不错了。
做鞋面是在家里做的。往往利用晚上的时间,在灯下操作。用剪刀剪,用面浆粘,压在箱子底下定型。
等到鞋底鞋面全部做好,这就需要上鞋了。所谓上鞋,就是将鞋底和鞋面缝在一起。这个需要用工具,锥子和野猪毛。
那时候大山里还有野猪,每年到了冬季,山上的猎人们带着猎狗,到山中围猎野猪,往往有所收获。捕获野猪后,将野猪脖子上的猪毛——猪鬃刮下来,可以变卖,也可以送人。这种猪鬃刚韧,富有弹性,不易变形,且耐潮湿,乡下人做布鞋,都需要它们。
上鞋是在冬天的夜晚进行的。山村里,冬天的夜晚十分寒冷,寒风吹得窗户“飒飒”作响。我们一家人,坐在火柜里,烤着火,看母亲上鞋。
母亲先将上鞋用的麻线连接到野猪毛上。原来,野猪毛很粗很长,有一头是分叉的,将分叉的那头,接到麻线上。这是很需要技巧的,换成我们,怎么也连接不上。只见母亲用拇指和食指醮点水,将野猪毛分叉一头和麻线头轻轻一抡,很快就接上了。这时,用锥子钻好眼,将野猪毛带着麻线插进去,这么一往一返,再拉紧,就将鞋面和鞋底,连接并固定起来。
值得注意的是,上鞋时,是两根线交替进行的,即一根线,从这边穿过去。另一根线,从那边穿过来。然后,双手拉线,使劲拉紧。据说这样上的鞋子,不会有任何松动。我问母亲,这是谁发明的?母亲说,是老祖宗传下来的。由此可见,古代的劳动妇女们虽然没有读过多少书,但是充满着智慧的。
鞋子上好后,还有几个程序。
先是将鞋底切边。在做鞋子的过程中,鞋底是毛边的。这时,要将毛边切掉。
母亲将成批的鞋子,放在一起,准备切边。铺上一块专用木板,用专用刀具,将一只只布鞋的毛边切除。我最喜欢听那切鞋边的声音,
“沙沙”作响,听起来很爽。那切下来的毛边长长的,我们拿着玩耍,或将它们一层层撕开,也很好玩。
母亲切完后,为了防止鞋底再毛边,不好看,这时,将早已熬好的面浆在切边上涂一层,将他们粘牢固,就不会毛边了。
到了这时,鞋子还是不能穿的,因为太紧,脚放不进去。这时就要上鞋楦。
鞋楦,又称楦头,是中国传统的制鞋用具。就是把木头制削成脚的形状,填在鞋中,将鞋子撑大,以便适合入脚。一般人家中,都备有鞋楦,用它们将布鞋撑大,就可以穿了。
上鞋楦常常是我的工作,我将楦头放进布鞋的脚尖部位,将楦后跟放进布鞋的后跟部位,再在中间填充几个楦头,再交给母亲。得到母亲的认可,将鞋楦敲紧,撑上一夜,第二天,取下鞋楦,就可以了。
至此,整个做布鞋的程序全部完成。
六
我小时候,因为只有布鞋穿,也不知道怎么爱惜,成天在野外奔跑、蹦跳,那布鞋底很快磨薄了。这时,就是父亲的事了。他用要来的废旧轮胎,剪成鞋底状,分前掌和后跟,将它们钉在我们的布鞋底上。这样,不仅可以下雨天穿,还可以延长鞋子的使用寿命,至少又可以穿上一年半载。所以母亲为我们定下的一年一双布鞋,我们基本上可以满足。
我们就这样,穿着母亲做的布鞋,随着不断放大的尺寸,一年一年长大了。后来家里条件稍微好一些了,可以买解放鞋、运动鞋穿了,布鞋只是天晴时在家里或附近走走,磨损并不那么厉害了,这可以说减轻了母亲的负担。
记得我上中学时,是学校的排球运动员,为了迎接比赛,住校。有一次,几个队员走出校门,刚好碰到一个同学的母亲。母亲见到儿子,十分高兴,给儿子说,“亮亮,星期日回来,妈妈给你做鞋。”同学们听了,都觉得好笑,做鞋有什么好说的?后来一想,有什么好笑的,那是母亲爱孩子的一种表示。想一想,农村的母亲,能给予孩子什么?亲手为孩子做鞋,便是最大的爱。
我上大学时,母亲给我做了两双布鞋,一双是单鞋,春秋时节穿的。一双是棉鞋,鞋面上加了棉花,是冬天穿的。母亲说,冬天坐在教室里不动,脚冷,穿棉鞋可以暖脚,别冻坏了。说得我心里暖呼呼的。
我上大学的第三年暑假,同学斯乔来我家玩。那时才分田到户不久,我家当时正忙于“双抢”(抢收抢插)。斯乔见状,二话不说,帮我家劳动了几天。
这年冬天,母亲在做布鞋时,特意给斯乔也做了一双。寒假时,让我带给斯乔。斯乔兄接过布鞋一穿,刚好合脚。顿时,感动得不行。原来,在与斯乔的聊天中,母亲得知斯乔十几岁就失去了母亲,自然没有人给他做布鞋的,所以在为我做鞋的时候,专门给斯乔也做了一双。为什么那么合脚呢?母亲说,她曾假装无意中问过斯乔,你同阿诚的脚哪个大些?斯乔说他的脚小一些,才42码。
斯乔至今与我在一起时,还说到母亲为他做鞋的事,言辞中流露出无尽的感恩。
大学毕业后,我到了湘西工作。每次回家探亲,母亲便取出新做的布鞋,让我穿着。那时母亲已近60岁了,眼睛也不太好使了,就说,趁我眼睛还行,还可以给你们做鞋,以后眼睛看不见了,就不能做了。
我说,现在什么鞋都有卖的,布鞋穿的少了,以后就不要做了。母亲却说,买的鞋,哪有布鞋穿着舒服?
有一年,母亲来我这探亲,又给我带来一双布鞋,对我说,这可能是给你做的最后一双布鞋了,我眼睛白内障严重,看不见了,以后不做布鞋了。那年,母亲已经70多岁了。
听了母亲这话,我便把布鞋用塑料袋包好,收起来,放在柜子里,一直舍不得穿。
而今,我在家里清理柜子时,一眼看到角落里母亲给我做的这双布鞋。我捧在手中,端详良久,想起母亲为我做布鞋的情景,眼睛不觉得湿润起来。
这是一双崭新的布鞋,灯芯绒的鞋面,一条条竖纹,让我想起了母亲脸上的皱纹。我把脸贴在鞋面上,感觉有着母亲的温馨。那一针一线纳成的千层底,像写满了母亲的叮咛。
我想起母亲在煤油灯下,为我们做布鞋的一幅幅画面,一双长满老茧的手,总是颤抖着穿针引线。一幅酒瓶底厚的老花眼镜,遮住了半张苍桑的脸。棕片和碎布贴了一层又一层,像在为我们铺垫着前程……
母亲做的布鞋像两只小船,载着我们漂泊到外面的世界。这些年来,物资生活已经极其丰富,都市里有了各种昂贵的鞋子品牌,但我觉得,总不及母亲做的布鞋。没有真情浇灌的金山银山,不及母爱的一丝关怀。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间,母亲离开我们已经十年了。看到母亲做的布鞋,我更加感恩我的母亲,更加怀念我的母亲!
原载《吐鲁番》杂志2022年第4期
原名《母亲的布鞋》
作者简介:范诚,湖南广播电视台一级文学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报告文学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