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叶匡政,诗人,学者,文化批评家。1969年4月出生,合肥人,现居北京。2016年12月至2017年4月日本早稻田大学访问学者。香港《凤凰周刊》主笔。
诗 观:我相信存在一部诗人撰写的历史。诗人对每一个事件的回溯,诗人对现实和心灵的每一次审视,都在为历史寻找第二次生命。那已死亡的过去,通过诗歌获得了另一个躯体。任何行动,任何事件,在诗人的凝视中都不会落空。这是历史更广阔的视野,每一次受难都将以复活告终,每一种悲伤都在被引向更大的善。它可能是跳跃的、断裂的,甚至是反历史的,但它不会错过那些失败者,不会错过那些不公正的命运,不会错过那些散落各处的、无名又无形的踪迹。诗歌,既是一次为它们求得宽恕的审判,也是诗人站出来为它们结清的最后一笔债务,历史由此进入一次新的生命循环。
■叶匡政(北京)
▌我的心跳有罪
我已听不到
这片土地的心跳
我也听不到
被土地囚禁的悲吟
那来自未来的算命者
算出了我的戴罪之身
好吧,我承认
我是血色黄昏的设计者
是囚徒身上捆紧的麻绳
是麻绳解不开的死结
只因我对所见罪行的沉默
我是一个有罪之人
我的心跳有罪
我踩过的积雪有罪
我的童年有罪,我穷酸的生活
我咽下的胡萝卜和豆腐有罪
我午睡做的梦有罪
我对妻子和孩子的思念有罪
请把我的罪埋入这片土地
我和母语有过约定
只留下这些并无价值的遗产
如同文章里的错别字
和我被篡改的命运。这片土地
也早已听不到我的心跳
▌黑暗的影院
是什么把我留在这里
等待中看见银幕被我惊醒
这时,留下的人怎能宽恕自己的迟钝
谁也无法截获那演绎的情节
复活的影像,在黑暗中缓缓消减自身
我的内心为何变得模糊,把自己压抑起来
虚构的激情在演变,黑暗拥抱人群
一切来得多么突然,只遵循那道暗淡的光线
银幕高高在上,代表了我莫名的孤独
身边的人,悲伤的对话,此刻,在一个节拍上
不同的理由,使我们静静坐在一起
所有的事物趋向透明,灵魂从复制中冉冉升起
一座座山脉,一堵堵白墙
掀动着,像在讥讽你的视觉
那画面广阔,能带来一切,更说明人的渺小
黑暗的影院,黑暗把一切变得漫长
只有人与人的距离似乎更近,这短暂的默契
比黑暗还要虚无,还要目空一切
▌这地方
这地方只会剥夺我们
漫游于此的幽灵,都是受难者
我能看见他们
他们从未消逝——
泪水钉进棺材
墓碑长成人脸
这地方只有暴君四处招摇
受难者回家时,已失去脚步声
坟墓中,母亲起身
为泥地里劳作的孩子,洗净衣衫
那衫上有他们的泪
有他们的汗,他们的血
这地方,太阳来得
那么慢,升起时,月亮就出来了
受难者的尸灰
在地里凝为尘土
活人用它砌墙,造屋
闻着死亡的焦味入睡
这地方婴儿尚未降生
已成为新的受难者
▌“在荒谬的时代没有正确的生活”
偶尔会有一声呐喊
发自我们心底,它伴着
我们的求饶声
伴着我们
跪着的双膝
静默的宇宙中
暴君不过是一个微小的
错误程序。上帝的纠错之手
还在犹豫
掠过了猎户星座
一个民族
把嘴唇藏进伤口,就像一个词
永远找不到真话
我们祈求自己
喝下哑药
变成暴君眼中的良民
谎言响起,如催眠曲
谎言响起,这是我们的罪行
每一句谎言,都压着老人
或婴儿的白骨
每一句谎言
都含有对邪恶的沉默
每一句谎言,都是末日
“在荒谬的时代没有正确的生活”(1)
在荒谬的时代,没有干净的人
除了诅咒
也没有真正的诗人
我只是恰巧活在这个时代
我再一次压低了向上帝
发问的嗓音
(1)西奥多·阿多诺所言,德国哲学家,社会批判理论的奠基人。
▌自由兽
他恨不得让每个人的手
都染上血腥味
让每一本书,每一座教堂
每一位天使身后
都站着一个警察
在囚禁中,那些肉身醒来
人人都付出了代价
“不服从者不得食”(1)
我们的生活
被打包成祭品
别让阳光推开我们
别错过与上帝对话
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其实是
无国可归
春天也在等待爆炸的一刻
我在丛林深处睁开眼
做不了自由人
就做一头自由兽
我的每一声咆哮
都是献给自由的赞美诗
(1)此句引自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
▌城市构成
在这里,天空对人群俯就
灵魂只剩下一口热气
我多么弱小,卑微,沉闷
擦着多余的手
在那大厦黑暗的深处
电视咬啮人的头颅
情侣们相拥时的孤独密封在各自心中
▌脸
因为他,我们困坐屋内,在夜晚
加入这无言者行列。几缕跌落的光
一小片黑暗,世界的喧嚣和他的脸
交替出现。谁的灵魂
不飞过这碎片时刻?坐下
像一把尘土,因愚钝而显得诡秘
他的声音,游动在
一颗颗头颅间,昏暗中崩溃的整体
似乎主宰一切。心灵能表明什么?
不就是黑暗滑动,带来更多禁忌
让我们忍受。他态度嚣张
使屋内的摆设沉寂
时光穿过蛛网。屋外的月亮
不再是这黑夜的顶点,它飘移
像是寻找一个孤独的人对应
一双双眼,在暗处逃避那张脸
那张越来越大的脸,甚至使黑夜
也发呆地靠过自己的身子
那张野蛮酋长的脸,让恐惧
如洪水涌上街道,大地上四散的灾民
被泥水旋转着推到我们面前
多么悲哀的时刻,其实包含着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心中竖起的墙壁
无人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只要他一张嘴
就会有一些幽暗的光线,落入
那些更幽暗的身体
▌我唱的歌都没有曲调
我唱的歌都没有曲调
也无人听懂
这灾民般惨白失血的唇
哀伤得近于无限
我熟悉弱者的生活
唱弱者的歌
活在弱者的笼子里
被歌声撕裂的心在天空挣扎
一只秃鹫盘旋
要把这片土地抓在脚底
▌走出井梧巷
正午的井梧巷,遍地发黑、
变脆的梧桐叶。
它们四处飘荡着,
仿佛想理解自己的时代。
我穿着棕布的胶底鞋,
走出巷口时,
我突然想转过涨红的脸,
我突然想这样永远停下。
我把头深深地埋进
阳光和尘土的汽油味中,
我开始明白,
这才是我无尽的爱的理由。
▌无舌族
我们的舌头将被修剪
有一些人的会被割掉
在你们制定规则的国度
你们竟如此惧怕我们的舌头
它柔软多变,会吃饭,会接吻
会咆哮,会呻吟,会撒谎
唯独不会祷告
不会被唾液泡得发胀
浑浊的洪水中,漂来一具具浮尸
我们是生活在泥泞中的人
我们是开始让上帝担心的种族
由于长久与黑暗之物作伴
我们索性接下了暴君的衣钵
我们宁愿被他杀死
宁愿走向地狱
只为了死后可以用他的声音惨叫

▌春天颂
他说:“是呀,是呀,一百八十块……”
蓝色的棉裤,颤抖着穷
他有几枚一元硬币
总在两边裤袋跑来跑去
春天到了,该换裤子了
它们的响声要变脆了
▌年老的李白
水泥溢出,一双灰暗的眼
黄昏融入他的身体
再无永恒,再无纯洁
难道李白也曾这样
年老的李白,一切多么揪心
你不能说,燕子低飞
冲进今天,就成了黑色煤团
你不能说,光阴扭结,银河倾斜
我们就该再次承受乌托邦带血的拳头
一只小动物的喘息
带着变暗的窗子沙沙作响
这巨大的厌倦,卑微的哀伤
像水泥躺在尘埃中
我可以忍受它的重压
但如何忍受那张愚蠢又疯狂的脸
一个人坐在水泥屋中
他心中的落日,他眼底的对抗
只愿毁灭,不愿留下任何假象
虚无与他已是一体
那是他无法丈量的真理
是他逃亡的命运,是他放平肉身的庙宇
时光对他多么暧昧
他的一切,他的苦难与安慰
都来得如此暧昧
我不懂得世间的因果
但是今天,年老的李白
▌生活
整个白天,她都在拒绝自已
洁白的厨房,她摊开鸡翅
绿色的菜心。整个白天
她一边弄脏,一边清洗
显得毫不在意
到了晚上,她停下来
黑暗泄露出陡峭的内心
整个夜晚,她的双手又空又冷
整个夜晚她把软弱的枕头
翻个不停
▌愿望
让我像巨石,从倾斜的坡上
滚入生活
我将爱它的悲剧,爱它的饥饿
爱它沿河的茅舍
富人们丢失的垃圾
不断僵冷
多少焦虑,将人的胆汁变得苦涩
▌一个男孩
一个男孩靠在墙边,问我:
你为何如此孤单?“因为我恨
这混沌的肉体!”回答多么无力
却能伤害一颗充满微光的心
又一次把身体移到阳光下
那个男孩,多像我的童年
颅骨里的积雪,一点点模糊
浮动着两个人卑微的呼吸
▌要对得起
要对得起你体内肆虐的病毒,
哀伤如影随形。
要对得起逝去的同胞和朋友,
他们的身体
已在炉中被焚为烟尘。
要对得起这无休无止的囚禁,
我们不被关在这里
就被关在那里。
要对得起自己的所爱所恨,
无论它让我们变得伟大
还是卑微。
要对得起被死亡点燃的春天,
在空寂的武汉街头
曙光一如既往地降临。
要对得起每日流下的泪水,
千万别让自己
从梦中哭醒。
要对得起创造了这一切的上帝,
拆毁十字架的人不相信
推倒教堂的人不相信,
慈爱的神竟会发怒、毁灭,
神有自由公正的恩典
就有至高无上的黑夜,
我们都得全盘领受。
要对得起那些被当成罪犯
而关押的英雄,虽手无寸铁
但绝不献出自己的武器。
要对得起恬不知耻的刽子手
和他们制造的所有痛苦的死亡,
美好的事物
在他们嘴里都成了诅咒。
世界在病毒面前变得语焉不详,
我们仍是这个国家
最高贵的囚徒。
▌挣扎
高大的候机厅,守候就是一切
机场上炙人的热浪,隔着玻璃
几乎无法察觉。几只飞机
像夏天的鸟儿,困倦地将翅膀逼近大地
有一个时辰,人群因漫不经心变得盲目
都把目光塞进一只正在起飞的飞机
越来越响的轰鸣,成为所有思想的中心
每把椅子上都有一个小小的漩涡
我从它的起飞,辨认出
这是一只挣扎的巨鸟,像在逃脱捕捉者
尖叫,爬起,想一头扎进太阳的喉咙
日光下,白色机身映照着自身的笨拙
直到它在视野中消逝,那最后的轰鸣
像一片锋利的刀片从人群中划过
我无法使自己放松,高大的候机厅
突然降临的沉寂直透骨髓
▌塑像
我躬身在一只烧焦的电闸前
它要打开
它要对着躁动的人群打开
它要移走所有漆黑的房间
远处的巷道像一支嘈杂的练习曲
在我耳边
我站在木凳上,黑暗中,打开电筒
看到了自己年华的流失……
这只焦黑的电闸
它静默,从容
仿佛经历过真正的痛楚
像我那不愿说话的亲爱的兄弟!
▌脸上的象形文字
在汉语中
良心、正义、真理这些词
已变得血肉模糊
像被剥皮的野兔
倒挂在鲜血淋漓的铁钩上
人心长成了刁滑的兽
这些词
原是汉语的骨头
人的守护神。如今却成为
告密者四处搜寻的证据——
冤屈随处可见
迫害已成嘉奖
义人不在监狱中
就走在通向监狱的路上
这些词,噎住了我们的灵魂
和勇气,仿佛我们
从未在世间活过
也从未用这些词辩白过
甚至从未想过
用这些词拯救自己的生活
像最后的审判
时光会在我们衰朽的脸上
刻下这些象形文字,这些
从不属于我们的词
有的人脸上刻着“正义”
有的人脸上留下了“良心”
都是他们从未拥有过的东西
让人无法预测的
不是这些词的未来
不是独夫必死的未来
而是被恐惧和欲望折磨的
这一张张面孔的未来
▌时代颂
暴风雨想小步走来
拉灭灯绳,看那闪电
看那暴雨
那壮丽、又不断沉没的
细密的身躯……

▌对话
忘记那幢大厦
忘记它迅疾的网。人们游荡着
黑发掩盖了欲裂的头颅
把脸转向沉默的机床
忧伤消失得那么快。在这里
我的生命是磨损钢铁的野兽
是无辜又无痕的肉体
多少勤勉的白昼,我错怪了自己
错怪了自己的孤独
错怪了自己的恍惚
现在,我要闭上天空留在我体内的
那只微小的眼。现在,我要盘旋
绕着工厂这座迷狂的钢铁森林
现在,我要卸下脑内的知识,让搬运工
把它堆弃在空空的楼顶
我沉睡过
也忙碌过。顺应过,也抗拒过
我似乎朝着一个方向
多少非人的意志!每当暮色降临
在冰冷的车间里
我急不可耐地撕下两只肮脏的手套
我对自己说:你,
才是我渴望穿透的黑暗!
▌底层
眼前的一切,我太熟悉了:
一个年轻的身躯,带着无名的爱
走上一颗模糊的行星。大气多么沉重!
▌驯化记》
1.
因消瘦变大的黑眼睛
我要努力记住。心中的压力,心中的归宿
使这一天漫无止境
我已两次转移体内的自由
血液在工作中变淡
这多像一个庄严的日子,我不愿
激起谁的愤怒
悔悟隔着肉体,像野草闪耀
总是长得太快!
你有你邪恶的链条
我有我承受的微笑
2.
被绑,被鞭挞,被掩埋
这一切,发生在我石头的心里
如同野兽,要再舔一遍
自己受创的骨头
我像猎人,更像猎物
身边这截狭窄的楼梯,正翘首
爬入更高的虚空
那对抗的脚步,总是急促地冲上去
然后,在半空,耐心
圆滑地停住
一张尖刻的嘴巴,几句
阴沉的指令,终于
把黄昏扔进我的怀中
我的笨拙,使落日也显得虚弱
慢慢缩回被驯化的脑袋──我仿佛看见
自己心酸的滑落!
▌另一个宇宙
我心中有另一个宇宙
未知的国土。我战栗着跳起
它的光辉中,我是一只迷途的动物
请这样帮助我!这发亮的血液
这尘埃。在夜晚
这双无法闭上的眼
我有另一个宇宙
它无名。它是一个幸存者
它懂得沉默
因此,我用沉默说起它
也用沉默报答它
我的身后,有整个世界
他们是否像我一样,也觉醒了
在另一个宇宙醒来。请生命向它致敬!
请一种命运向另一种命运致敬!
我真的没有错过它唯一的时刻?
虽然,虚无压倒过我。但这是生的庄严
在这庄严中,淡淡的人形冒出了热气……
▌引擎
没有人证实他已醒来
没有人证实,他能发动引擎
早晨,一扇恍惚的车门关紧
一张谨慎的面具打开
没有人证实他昨夜的烂醉
走着舞步,伸出手,发动引擎
没有人证实他的满足,他扭曲的心
没有人证实,大雁
尖叫
从城市上空飞过。没有人证实
他也听见这悲伤的声音
没有人证实这场虚无的盛宴
没有人证实善恶真假
没有人证实,这天早晨
是他的手在静静地发动着
绝望的引擎
▌登月志
只走了一步,月亮就昏暗了
有多少光明的幻想
我们说不出。只走了一步
你再也看不到我的惊喜
一个粗糙的生物,他的汗气
他的颤栗。冰凉的铁架上
我不能哀悼失去的激情
白雾慢慢升起,因为
我懂得那刺骨的安静
或许,我也会这么平稳地迈出一步
陌生的一步:这是我问题的最后答案
这是命运,给鸟儿双翅,也赋予苍天的空寂
没有人低下不安的头。这双人类的脚
这双漫游归来的脚
它倾心它的胜利。暗淡的行星
又回到原来位置。这个夜晚,这片土地
那暗处裸现的不是根,甚至
不是一个人完整的形体
像胎儿喘息,这足音,使我
重新辨认自己的生命。无边的足音
隐藏了多少世纪,多少双惊恐的眼睛
今夜,我被隔世的明月映照
今夜,一位强制者走来。我的敬畏
为何总是慢于他心中迷狂的闪电?
▌厨房俳句
松开一捆青菜,
我清洗着菜叶上发白的农药:
它适合所有
麻木的心……
▌位置
十月,一从餐桌边站起
就感到茫然若失
已是秋天,每一扇窗户都阴下了脸
我经历过最初教育:咀嚼时
不发出噪音
那些有耐心的人会得到祝福
人长着圆圆的嘴
按捺不住要吃尽碗中的一切
我屈从于我的脚,我跪着的膝盖
我屈从于手上戴着的结婚金戒
我屈从于
我已吃掉的一切
我屈从于那只忙碌的老鼠
每天深夜,它在黑暗的厨房
向我传来生存严酷的回响
▌午夜警笛
一声声警笛,像黑暗贴上四壁
一只手抓紧床边,一个人
透不过气来。暗淡的星球上
又多出一颗受惊的心
然而一切不会消失。邪恶
传到这双手中
用了两千年,两千年的微光
和深渊。我不知道生命的隔绝
我不知道,轰响的大地
与这个肉体的联系
没有善的证词,没有恶的证词
盲目,使我也像这个
灰心的窃贼。在煎熬中
我不能入睡
更不敢冲出漆黑的大门
▌徐文长和我
把财富看作正在消失的东西
让他虚弱,残忍,丑陋,肮脏
让他怯懦,伪善,营养不良
让我无知
此外,我什么都不在意
走过这愤怒的街道
谦逊的落日,在尽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我不识字时,街头巷尾就贴满了大字报。站在大字报墙前的人非常安静,他们的目光被白纸黑字牢牢抓着。文字让大人们不说话了,这是我对文字最早的敬畏。
童年时,另一个人多的地方,是公共厕所边的牌局。看公厕的老刘住在那儿,总有人找他打扑克,当然主要是围观的人。他们看牌时,会评评时政说说人事,或互相攻击、揭短、打趣。我每天借口上厕所,都在那儿看一会,懂得了一些成人世界的秘密。理发室,更是一个人多的地方,有暖暖的肥皂沫的味道,气氛慵懒、私密,我听到的多是家长里短、内幕真相。在那儿大人说的话,对孩子来说,总显得有点耸人听闻。那是个高贵的地方,进去第一件事就要改口,把“剃头”说成“理发”,师傅才会露出笑脸。不剃头,这个地方是不许孩子进的。
如今在参加与诗歌有关的一些活动时,我的脑海中会不断出现以上三个场景。我在想自己究竟喜欢出入哪个地方?我承认自己是在当代文学精神的恐吓中慢慢长大的,在内心,我其实从未赞同过这种恐吓。诗歌现场后来似乎发生分野,有了官方、民间、知识分子的说法,对我来说,它们传达的依旧是同一种精神。
我从不怀疑自己的童年,那时候的孩子究竟是怎样长大的?这让我寻思不已。其实,我们这一代长大的孩子,至今从未走出过童年,我们只是换了个说法,把“大字报墙”、“公厕牌局”、“理发室”,换成了官方、民间、知识分子这些冠冕堂皇的称谓。以为这样,我们就长大成人了。这些年,我渐渐明白,这三个场所成了我们时代精神贫乏的见证,是一种屈辱的印记。从这三个场所传来的只言片语,只是告知我,时间逼近了,若我离开得再晚点,爸爸的巴掌就会打向我的屁股。它们好像主宰了我的童年话语,使我对世俗生活失去了惊奇。
有个犹太人说过,“世上有可以用文字交流的真相,也有只能用沉默交流的真相。甚至还有无法表达的、甚至是沉默也无法传递的真相。”有时候我宁愿成为生活在洞穴中的人,与人保持沉默。然而,我们必须交流,这就是现实。第一个问题是,我们究竟是用“悲剧”,还是用“喜剧”来处理这种表达方式?今天的文学精神已不再关心这类古老的问题。
说到这里,我不禁想起纳粹的集中营,在这种地方,你只有两种选择,或成为听话者,或成为受害人。听话者,是集中营中的大多数,他们随机应变的活命主义,总能让他们化险为夷。活命好像也体现出一种尊严,虽然这时他只剩下一个活动的躯壳。他为能生活下来所使用的谎言或骗术,在这种情境下显出了悲剧意味。但如果我们真的把他处理成一个悲剧人物,一切又会变得非常可笑,因为这是对悲剧精神的一种拙劣模仿。当我们让他成为一个喜剧角色时,悲剧的效果反而会凸显。所以,《芙蓉镇》中姜文拿着扫帚跳舞,反而成了这部电影中最有悲剧意味的一幕。
公然站出来反抗的受害人,在集中营众多被奴役的人群的眼中,却变成了小丑,因为他们主动抛弃了生的尊严。在这个有着巨大悲剧氛围的集中营中,是不存在悲剧的。生于其中的人,早已发展出一种新的哲学,他们体会不到反抗者的悲剧性,他们把反抗看作自杀,看作是对生命尊严的废黜。听话者早已把“沉默”视作一种肯定的事实,视为一切话语的背景。在这种处境下,即使是对爱情的赞颂,看起来也像在说一种“隔壁”的生活。这是对当代文学精神最准确的概括。因为我们的诗歌现场总是发生在“隔壁”,它甚至演变为我们判断诗歌好坏的标准。
我常想象,一个诗人在屋子里写诗,他周围的墙上应该到处都是字迹,而诗人面孔正是从这满墙的字迹中慢慢变得清晰的。他走来了,成了逮捕自己的警察。他把自己从罪犯的位置上解放出来,他的解放不是回到洞穴,更不是回到一种未开化的状态。一个真正的诗人所要表达的,正像凯尔泰斯指证过的,“我们的时代是真理的时代,这点是毋庸置疑。人们完全出于习惯而说谎,而且每个人都能一眼识破阴谋;如果宣称:爱——每个人都会知道谋杀的时间到了;假若提起法律——那是属于偷盗和抢劫者的。”
惟一将诗人们联系起来的,就是母语了,然而母语在今天也变得如此陌生。我们的语言,只适合凶手使用,他们需要的正是这种含糊其辞。诗歌对于我们今天使用的方块字来说,几乎成了一种重新获得物质和思想、生理和心理的现实。一个好诗人的作品中,我们总能闻到这种气息。意义来自选择,来自从不相关的事物中发现的隐藏的关系以及堪称戏剧性张力的气势。我们的诗人已经有了把这个世界记录在自己的身体中的愿望,但我们需要寻找的是让自己变得清澈的源头。诗,如孔子说的,一言以蔽之:思无邪。在过去的屈从关系中,我们自己并不是无辜的,我们首先必须反驳与清算的应该是自己,是自己对诗歌的爱。
加缪确实说了“幸福是一种义务”,但他同时强调,“但只有在我们辨清了我们自己、辨清了我们的同类,乃至辨清了上帝的情况下,这个真理才能完全站住脚。”虽然诗歌成了构成我们生命幸福的一部分,然而它在今天的存在状态依然是可疑的。诗人的定义已成为:我是在诗歌这座牢狱中降生的人!似乎来临的一切纯属天然,这成了我们全神贯注于诗歌的理由。
如果一个诗人的眼中只有诗歌与诗坛,我们可以说这个诗人出了问题;但一个时代的诗人心中如果只有诗歌与诗坛时,那一定是我们的时代出了问题。诗人,就像一个被判了无期徒刑的人,再也不会去思考自己与牢狱的关系。事情也许不是这样!越狱从来都是真正的艺术家始终思考的问题:正因为我们被判了无期徒刑,越狱将成为我们第一个必须面对的问题。
我们没有抬起头时,已经历了很多不幸,栖在枝头的那些乌鸦只是加深了这种孤绝、荒凉的气氛。当我们抬头看见一只乌鸦突然飞起来时,我们才明白,原来世上最凄凉的竟是我们自己的作品。诗歌正在成为一座牢狱!


把星星摘下来
给人间当电灯泡
让夜行者不害怕黑暗
让夜哭的小孩
安心睡
一觉睡到大天光
《中国诗人村》第三期反动专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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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诗歌榜样。选十人,每人五十首。选这些年坚守民间立场的诗写者。
二,诗歌奠堂。选近年过世的诗人。两至三人,每人五十首。
三,无耻诗歌榜。选十人,每人一首。附上榜理由。
四,先疯诗人。每人选发三十首诗,附照片,简介,诗观及选稿人语。
五,社团流派。本期推送两家,一,海上诗派。这是上海最早策动诗歌变种的一批诗人,影响世界。二,“屁诗歌”。江海雕龙的“屁诗歌”值得大家关注。这许多年的不懈努力,成果丰硕。
六,诗歌晒场。选朋友圈及网络平台上的诗作。限每人三首(请大家自荐或荐稿)。
七,诗歌中的历史。选各朝各代诗歌中记录的历史。“以诗写史”,这类诗歌很有必要推送。
八、流浪诗选。选这些年“发表”在桥洞、墙根上的诗作。这是最原生态的诗歌。
九、诗歌大家谈。选发老象、王法等人的诗理论、诗批判文章。
十、反动主义诗说。专栏欢迎各位朋友畅言,本期专栏收录。


未满:有些夜路是不必走的
诗歌奠堂|杨宪益:人血馒头难续命(30首)
诗人村第三期专栏|诗歌榜样|杨元渝:十四行诗
抬起头来,我就看见了光|步钊:未遂政变
梅老邪:我们一定要活着看到大结局
喻言:我一生都在惭愧中
我只想说一句:日你先人|山鸿: 换个死法
诗歌榜样|杨元渝:十四行诗(7首)
茶心:忍无可忍,那就将天射几个窟窿
猫头鹰对腐肉的味道异常敏感|半寸:痛到无法呼吸
村长:没一张脸可以天长地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