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个春天
文/何姝烨
1949年的春天来的比以往更快一些,冰雪消融,平津战役打完不久后就是立春,华北大部分地区获终于在血与泪的斗争中获得解放,窗外的街道不时爆发一阵欢呼声,在又一个崭新的春天,我的思绪被回忆的大雾渐渐蒙起。
1935年2月,寒冬。
那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凛冬,扎西的风似乎比赤水县更大了一些,我喘了口气,温热的气氤氲在寒冷的林间升腾起一阵白雾,只一瞬又四散开来,我裹了裹并不厚实的棉袄,继续埋着头向前走。
打下赤水县,横渡长江,为突破敌人包围赢得一线生机,这是中央原本的计划。但赤水县一战,我军惨败。原先浩浩荡荡的一行军队此刻显得有些稀疏,弟兄们渡江时的呐喊仍在我耳边盘旋。
不真切,一切壮烈的死亡在脆弱的生命面前都显得太不真切。
“我们被包围了。”渡江后从川南进入扎西的第六天,通讯员小李围在队伍跟前说:“敌人想主动打过来。”身边的大哥大有一种端起枪就要上场的架势:“包围?那就跟老蒋的兵干到底!”他的脸在激动的话语声下涨的通红。
“敌人太多了,这战不好打。”身边的兄弟操着一口西北口音。
“兄弟们这一路走过来,有哪一场战是好打的?蒋狗要我们死,我们就拼死给他看!”大哥喘着粗气:“我有多少弟兄留在路上了,只要我还在这,就得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打下去!”
“敌人想把我们都留在扎西。”我开口:“教员的想法是正确的,我们只能再渡一次河,回遵义。”
第二次渡河,河水依旧凉飕飕的,冰凉的浪涛浸透我不厚的袄子,浑身似要长出刺骨的冰刺扎进五脏六腑,冻得人喘不过气来。逃过了敌人在云南对我们的包围,接下来的路依旧凶险。想回遵义,取下娄山关至关重要。
而娄山关一带,我们要面对的,是黔军最精锐的部队。
赶到娄山关时仍是清晨,巍峨的峭壁在晨雾里若隐若现。一支队伍在东边试着攀上娄山关最高的崖,我远远看着他们抓着古老的藤蔓从娄山关陡峭的绝壁咬着牙往上攀。战斗已经持续了有一会儿,硝烟味像滚烫的棉絮塞满了整个鼻腔,营长抹了把被血痂糊住的眼睛:“吹冲锋号!”嘶吼声刚出口就被炮火吞没。十七岁的司号员从焦土里挣起来,铜号管还嵌着半截弹片。
当第一声号角刺破硝烟,整条山脊突然活了。灰布军装汇成怒涛拍向隘口,悬崖上的重机枪喷出火舌,冲在最前的战士一排又一排倒下,鲜血顺着青石台阶淌成隆冬迎春的溪流。
我跟着营长向前匍匐,身后传来铁器碰撞的脆响,老赵拖着两个行军锅在弹坑间前行。“同志们,跟我上!”营长接过一个行军锅顶在头上,弹雨打在铁锅上当当作响。子弹打穿锅底的瞬间,他甩出三颗滋滋冒烟的手榴弹。爆炸的气浪掀翻钢盔时,我听见黔军惊慌的喊叫:“共匪会飞!他们从石头缝里长出来了!”
年轻的司号员倒在第四道铁丝网前,胸口的弹孔汩汩冒着血泡。他的嘴唇还紧紧咬着号嘴,冲锋号声混着血沫在娄山关的峡谷间回荡。无数双草鞋踏着染血的音阶向上冲锋,刺刀与山岩刮擦迸溅出滚烫的火星。
刺刀插进战壕边缘的瞬间,左耳却清晰地听见了重机枪换弹链的金属摩擦声。十七发,是黔军的马克沁机枪组,整个枪组弹夹完成装填需要七秒。
七秒,足够六个新兵娃子冲过三十步死亡地带。
子弹擦过棉袄引燃了内衬的草絮,我扯下燃烧的棉袄塞进石缝,火星顺着滇黔特有的红砂岩脉络蔓延。一把仅剩的歪把子机枪突然咆哮,子弹凿在敌军工事上溅起石灰岩碎末,那是我刻意打高的三发。成功诱使敌军缩头躲避。
五秒。
小李怀里抱着浸透火油的棉被卷,第二秒时被热浪掀翻。燃烧的棉被顺着斜坡滚落,恰好在战壕前炸成火球。
三秒。
我踩着自己影子扑向硝烟最浓处。裤管突然被拽住,扭头看见肠子流出来的老赵正把行军锅往我背上捆。
零秒。
枪林弹雨中,悬崖的另一侧突然爆发出山崩地裂的呐喊。是一连的战士们从东边攀上来了,刺刀映着朝阳划出弧形的血光,黔军的阵地顿时大乱,弹药手抱着冒白烟的马克沁枪管惨叫翻滚,整箱子弹在火堆里炸成绚烂的烟花。老赵捆在我背上的锅帮我挡下了最后一颗子弹,我带着他滚进战壕里,指尖触到身边人领章上冰凉的铜星,我摘下那颗星,庄重地放进左胸前的口袋里。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
这样的拉锯战在那个昼短夜长的冬天一直持续到了两天后的傍晚,太阳快要落山时,我军全面占领了娄山关。但我再没见到那个端起枪涨红了脸要和敌人血拼到底的大哥。我想也是,他向来是最勇敢的,打仗时总是冲锋在最前头,喊得最响的也一直是他。
不过,我还没问起他的名字呢。
他叫什么?是哪里人?家中有妻儿吗?
我还没问起呢。
风哗哗吹着,休整期间,小李给我递过来半个被寒气冻的硬邦邦的馍馍,我摆了摆手。“现在该是什么时候了?”我问他。
“快三月了。”小李答应着,估摸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
“春天就快到了。”
接着,在复克遵义的炮火声里,中国工农红军走进了一九三五年的三月。
回到遵义两周后,我们接到攻鲁班场的战斗指令。兵贵神速,鲁班场一战,需要速战速决。将士们并不畏战,反而越打越勇,越冲越勇。可敌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我们的人却在慢慢变少。敌机的轰鸣声在城空盘旋,沙子和尘土溅起一片又一片的血色。
3月15日,鲁班场失守。我军在鲁班场一战损失惨重,敌人步步紧逼,蒋介石亲自到贵阳督战,意在彻底剿灭我们。
北有长江天险,东有乌江阻隔,南有蒋介石嫡系薛岳兵团,西有滇军严阵以待,自此,红军陷入被包围的绝境。
我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想了许多,长征似乎正在走向一个必死的结局。我想即使我们倒在这了,革命的事业也不会失败,我们之中的太多人没有办法活到胜利的那一天,太多人没有赶上评功,授勋,授衔,没来得及给自己树碑立传,也没来得及回乡光宗耀祖。我的弟兄们,穿着褴褛的军装,带着满身的战火和硝烟,默默地消失在历史的帷幕后,每想到这,连带着他们那一份走到远征路终点的愿望就因身处绝境而更加强烈。
我祈祷下一个春天来的再快一些,今年的冬天太冷了,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在鲁班场死守的第二天,教员命我们三渡赤水。这条命令如一声炮响,为陷入绝境的我们炸开了一条生路。就这样,我随队伍三渡赤水,来到川南古蔺境内。正当各路敌军向川南古蔺地区集结,紧缩包围圈,妄图“一举歼灭”我们时,军委不失时机地部署了四渡赤水。
第四次渡河时,春寒正在一点点褪去,赤水河面上蒙蒙的薄雾被涌动的河水掀开,河流似乎因为冰雪消融而上涨变得澎湃,和第一次渡河时候刺骨的冰凉大不一样。
春天到了,赤水河变得温暖而生动了。
之后,红九团伪装主力向川南方向进军,我随主力军从国民党重军把守的缝隙中穿插南下,直逼贵阳。然而,攻打贵阳依旧是伪装,逼得蒋介石当即调滇军驰援贵阳。滇军离开驻扎基地后,黔西南和滇区兵力空前空虚,终于,四面不透风的铜墙铁壁在所有人的努力下被破开了一条缝。
三月末的黔北春雨连绵。3月31日,我随部队顶着暴雨强渡乌江,当薛岳发现红军主力消失时,我们早已穿越贵阳以北的羊肠小道。
自此,三万双草鞋彻底踏碎了四十万的围剿。四渡赤水的战术在那一个回暖的春天帮助艰难的我们跳出了被敌军全面包围的绝境。
第二年,长征胜利结束。我终于带着太多人想要胜利的理想和志向走到了长征的终点。之后,我因战时落下的残疾退伍回乡,不再随革命军队四处征战。
从厚重的回忆里缓过神来,睁开双眼,不似在遵义时的春寒料峭,1949年的春风温暖而和煦,华北地区解放的消息令我热泪盈眶,我止不住对往后的日子开始期盼起来。
下一个年头的春天是什么样的呢?
下一个十年呢?
下一个百年呢?
是所有感官变敏锐,一切事物都鲜活起来的春天。
是锦绣河山都解放,万家灯火都幸福圆满的明天。
作者简介:
何姝烨,华侨大学国际关系学院国际事务与国际关系专业2023级本科生。对文字工作具有高度热情。2024年,原创的《非建模人生》参与“穿梭时空·青春逆袭”剧本征集令活动获得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