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彭敦运　诵读：何方

多年前，有感于湖南棚的不易以及渗进其中的不屈，我曾为金水河边的湖南棚写过几句打油：

竹筋木骨拼为魂，滨汊临港阅冬春。

血汗染黑棚头草，托起江夏几多墩。

那时，在金口的大罾埠和法泗地面，在山坡的官南和邓家洲，在乌龙泉的团结与五星，还有6个名叫“湖南棚”的村落。其实，在那些偏远的滩涂港汊微型的“湖南棚”更多。它们披星戴月，挖塘筑墩，播谷栽芋，朋比而居，用一片晒“糊”了的近纁色刷出了楚地上的道道风景。

我记忆中的湖南棚，个个都被收拾得干干净净，虽然简陋，却给人以淳朴敦厚、坦诚亲近之感，仿佛是鹤立于垂髫面前的一位慈祥老叟。带着好奇，小时的我曾一次又一次地圆睁两眼，甚至抚摸着泥壁细细察看，我发现它的房顶、山墙、罗檐、门窗、麻雀梁……处处与山乡不同，不仅是建材，就是结构与组合方式也不在我的“常识服务区”。

湖南老爹摸着我的头，曾用占（长）沙话对我说：“我们的‘苯’（棚）苦啵，只有几根柱子、竹条，除了泥巴就是草。”

“为什么不用砖呢？”我仰起头认真地问。

“水里浮不起来呀。”

“浮起来？”

“嗯。”

我懵了，而且一懵几十年，直到我为“金水闸变迁史陈列馆”布展时才弄懂是怎么回事。这是因为金水河边有个小村名叫“官棚墩”，是谈及金水闸工程绕不过去的历史点位。这个面积只有0.27平方千米，居民177人的小村，曾是金水一村的第八小组。90年前它就叫“湖南棚”，挨挨挤挤住着上十口逃荒来的湖南人。

1933年金水闸水利工程启动后，为了筑坝截流，驻地统管工程师薛兆枢曾带领几百民工在此取土，因为薛工要临场指挥，于是就在人家湖南棚边也搭了一棚并挂牌“统管工程师办公室”，还竖起过一面紫色大旗，就因这个临时地标，民工们将此地呼为“官棚墩”，薛兆枢笑了笑给予默认，而且还将此名写进了那时的施工图纸。

遗憾的是50天后，刚刚筑好的深水坝却被一场暴雨冲垮，两位民工殒命，薛兆枢被闸办主任兼建闸总工程师史笃培撤职查办后，金口人李鸿斌奉命接任“统工”重修大坝后将“官棚墩”正式标上了地图，然而这个“官”在二十世纪60年代却没有红起来，反而被带着造反袖章的年轻人又还原为“湖南棚”并一直沿用下来，成为今天金口街道下辖的一个行政“湖南棚村”。

湖南离这里好远哩，为何会有人来此搭棚落籍？

方志专家说，自明以降（jiànɡ）江城就是竹木交易中心。那些产自湖南水杉、楠竹，经湘、资、沅、澧各水入洞庭、上长江直抵江夏，由此形成一条成熟的输汉水道。由于山货可贾（gǔ），一年四季都有湘排北来。据研究者说，这些排人不仅成为后来汉阳铁厂以及丝麻四局的工源，即使最早的修闸民工也大部于此。

1924年秋，由于嘉鱼大堤溃决致使几千乡民丢命，这引起省城注意，并于翌年礼请扬子江讨论委员会组队实地调查，“以谋求补救之方”。事后队长吴南凯提出“金水受灾非不能免，是受江水倒灌所致”，“非创闸门不可” 。不久，曾做过中华民国农业兼教育两部部长的海归博士陈振先向蒋介石建议：建河闸，办农场，不仅可置流民，还可收获千万光洋。正缺钱围剿朱毛红军的蒋介石喜出望外，立马任命他为国民军事委员会委员长行营“农村复兴业务筹办处”主任，依计而施。有这两人表态，一时舆情波涌，大批流民蚁入鄂南，湘民更如过江之鲫……

然而，现实太骨感了，从建坝舆论初起到水闸修成整整折腾了11年，而这11年间长江又发大洪三次，试想那些落脚在滩边墩旁的湖南棚经历了什么？！

多年后一位棚居老人哽咽地说：“水来了，只得推倒竹棚，捆紧山梁，铺平竹墙，拖儿带女，随漂而去……”

“啊……”我仿佛看见了“棚倒载血泪，水漫家业丢”的惨景，眼泪也不由自主夺眶而出！

历史终于跨进了二十一世纪，湖南棚的凄惨也已沉淀下去，但其精神却一再萌发，而且润育了一代又一代的三湘子弟。所以，诗人欧阳贞冰在《水调歌头·湖南棚》中云：

“湘客别三楚，徙足入江夏。携来烟火，竹棚连野伴桑麻。锄落惊飞鸥鹭，网举银鳞翻跃，汗水润汀葭。垦拓荒田处，岁月绽芳华。

风雨骤，霜雪冷，志无遐。几世耕耘，垄亩千顷稻堆洼。且看长街焕彩，更喜新楼拔地，昌盛映流霞。追忆湖南棚，功绩耀天涯”。

抚今追昔的我也在想，当年的湖南棚可否申遗？那些卯榫结构的山字梁，谷草编就的屋顶、楠竹穿成的墙腰，篾丝拧成的大纤、稻草与细竹搅成的肋条，以及加入麻丝糊在条间的灰土，哪怕棚下滩土堆垒的矮墩，以及墩边打下的木桩围础，还有傍居簇植的慈竹，散培的水竹，那都是亟需挖掘的传统文化啊。

如果对这些渐行渐远的瑰宝投以关注并予抢救，能不能成为全民研学，开展审美教育的特资；能不能赋能特色旅游，助力社区共建和乡村振兴呢？

作者：彭敦运，武汉江夏高中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