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家无闲月,五月人倍忙。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唐代诗人白居易的《观刈麦》,描绘了一幅散发泥土气息的农忙图景。我们这里虽不种小麦,但油菜与水稻的轮作,同样演绎着大地的丰收乐章。当下,春插启幕,满目金黄,油菜收割的繁忙季节如约而至。
又是一个天晴地朗、温而不燥的周末清晨。我和妻子从城里赶往乡下,开启了另一场与大地的深情赴约——打油菜籽。脚下的油菜田,湿湿的,润润的,仿佛刚刚睡醒,又似大地露出的一排排长长的笑牙,热情地欢迎我们再次光临。我对妻子说:“我认得哪片是我们割的。”她有些不相信,疑惑地问:“怎么认得?”我指着那些躺平的油菜,笑着说:“那些抿嘴浅笑的是我们的拙作,那些歪嘴大笑的是姐夫他们的杰作。”妻子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寻找着自己割下的油菜。第一次割油菜,我们毫无经验,像割稻子和猪草一样,割出的油菜茬口平滑,留下的油菜茬又低又矮,码得也随性零乱。所以,不等油菜开口,我一眼便认得它们。
我们这次总共六个人,姐夫两老、我们两老,还有在县城单位上班的侄郎和与妻哥同村的“蠢子”(一个乐于助人的大好人)。姐夫他们先到,等我们赶到时,他们已在田中央展好场,手脚熟练有序地忙碌着。田中心位置,铺着一块五色长方形彩条覆膜,上面码着割晒好的油菜,旁边摆着两个红白簸箕筛子。他们头戴草帽,身着便装,看到我们,内心涌动着无比的欣喜和期待:又增加了革命力量,离正午前圆满收工又近了一步。
我和妻子吸取上次割油菜走过不少弯路的教训,先按兵不动,在一旁睁大眼睛,仔细观察,不时虚心求教。很快,我们弄清了打油菜籽的几个主要流程:布图——搂抱——码堆——踩敲——筛扬——装袋。
打仗、下棋讲究布局,打油菜籽需要布图。在油菜田靠中心的地方,找一块较干爽的平地,拔除露头的油菜茬,将彩膜或油毡布摊开,布图便完成了。布图的大小,依田亩大小而定,最好选用大一些的膜布,否则,遇到大田,为了减少长距离来回搂抱的麻烦,需要重新布图,那样会耽误时间。
割下的油菜,经过几天的风雨洗礼和烈日暴晒,像即将分娩的孕妇,溢出急不可待的欢喜。它们张开双臂,仿佛在对我们轻唤:“我要回家,快抱我回家!”我们如抱正在熟睡的婴儿般,怕打扰了它们的美梦,调匀呼吸,双手温柔,将一抱油菜抱起,径直送至彩膜上。我穿着短袖衫,赤裸的手臂与油菜的茎秆相触,有一种硬刺刺的不适感。姐夫有经验,他们穿的是长袖衣裤。
码堆也是有讲究的,茎秆头一律朝外,带籽的尾部朝里,一抱紧挨着一抱放,围成一个圆形。油菜一层一层往上码,边码边用力按一下,直到堆成一围高高的山脊。
万事俱备,只等开打。打油菜籽的主要工具,叫连枷,也叫连盖,是凝聚了千百年劳动人民聪明智慧的农具。据说,操作起来还蛮有技巧。我想趁这次实习,见证一下这老古董。一问连枷在哪里,他们哈哈大笑,现在谁还用它呢。随着时代的发展,这种农具已简单化,如今只用一根棍棒代替,木质或竹质的,拐杖那么长,大拇指粗细。当然,现在也有了现代化的油菜收割机,跑到油菜田里,突突突突几个来回,便秆是秆,壳是壳,籽是籽,方便快捷。只是散户农家心痛那几块钱,觉得不划算,依旧沿袭传统的手工模式,还美其词曰,手工打出来的菜籽油,香!世界瞬息万变,万事都在与时俱进。
油菜码得差不多了,人爬上山脊,开始来回蹂踩。为避免硌脚,要穿鞋靴。我怕带泥的鞋子污染了菜籽,不敢下脚。妻子索性打上赤脚,结果匆匆上阵,又匆匆下阵。侄郎穿着凉鞋,自然也不敢“上山”。姐姐说,穿鞋踩不要紧,菜籽收回家后,还要历经几次晒洗,混进去的泥巴会洗掉的。我学着姐姐的样子,跃上山脊,开启了一场与油菜舒坦的全身“按摩”。只听见脚底发出枝离茎裂的脆响,山脊慢慢矮下去,油菜翘起的尾部耷拉下来,已有八九成的油菜籽脱离母体的黑夜,它们欢天喜地,手舞足蹈,投入彩膜温暖光明的怀抱。当然,也有比较磨叽和迟钝的孩子,恋恋不舍母体的关怀。这时需要动用棍棒,敲醒他们,赶他们出来。左手捉住一把油菜,右手握紧一根棍棒,从头至尾,轻敲茎枝,一遍赶不出,再敲再赶,直到他们全部出来,找到他们相亲相爱的兄弟姐妹团聚。脱了籽粒的油菜茎秆,举着干瘪的空壳,像秋天的芦苇,开着雪白的花,歪头歪脑地堆放在彩膜的周围,又耸起一座圆孤形的山头。晒枯的油菜茎秆,是烧火做饭的好材料。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筛壳,扬尘。经过前面的蹂踩和敲拍,有好多的油菜空壳与籽粒混在一起了。踩上去,软绵轻弹,滋啦滋啦作响。我们先用手掌将空壳团起来,浮去上面大一些的皮壳,丢至场外。再用大号筛子滤去残余的皮壳,最后用小号筛子扬去细碎的尘土。几个回合下来,一堆乌黑如墨、圆滚光亮的油菜籽,映入我们的眼帘。它们在强烈太阳的照耀下,光彩夺目,能量爆满。有些顽皮的孩子,趁我给油菜做按摩的时候,悄悄躲进我的鞋里,让我带它们独自回家。我撇开私情,只好让它们各就各位,与其他兄弟姐妹一并装入蛇皮袋里,开心地集体回家。
收获油菜籽的幸福,藏在赤裸热辣的太阳底下,藏在庄稼人辛勤的汗水里。直射田里的阳光由温热变得热辣,正好有清凉微风拂面,我们衣背微湿,不时撩起衣襟抹去眼角麻辣的汗水。“蠢子”干活最卖力,汗水湿透了他肩上的毛巾。远处,田间地头依然活跃着埋头劳动的身影,还有不少刚刚割倒的油菜,静静地躺在阳光下,做着天真浪漫的梦。
踏着正午几乎看不见的影子,我们用农用板车推着沉甸甸的油菜籽,满怀丰收的喜悦,沿着乡间小道凯旋而归。望着几袋饱满的菜籽,妻哥和嫂子乐开了花。过不了多久,城乡烟火升腾的厨房里,将吟唱起菜籽油生态醇香的歌声。这歌声,是对大地的感恩,是对劳动的礼赞,更是对新生活的热爱与向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