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族烟火花事:一个乡村的生死课
李凡
那天,是飘着十杆纸的日子——每杆两米长的竹串上,圈圈白色的纸钱如风中起伏的麦穗在灵棚外沙沙作响。我和爱人走到街口,远远就能听见哀乐声。母亲离世在芒种时节,此刻望着素布灵棚,看到“沉痛悼念”四个苍白大字,香灰混着烟草味钻进鼻腔,喉间忽然泛起与当年相似的酸涩——那是目睹熟悉的身影从宗族谱系里悄然褪去的痛感。
三妈家曾与我家老屋相邻。记忆里,三伯总把三妈宠得像个孩子:田里的活计从不让她沾手,她只需守着灶台,把一日三餐做得热乎。三妈生着白净圆脸大眼,说话时嘴唇一动一动,连唠叨都带着股烟火气。前年我去看她时,炕上躺着的人已瘦成一副骨架,唯有眼睛还亮着,见了我们便要伸手,三伯慌忙扶住她的手,那场景像极了护着一件易碎的旧瓷器。墙角的燕子窝空了一半,雏鸟探头的急切,像极了三妈卧床时望向门口的渴盼。
三伯,这位82岁的老人,自己身体也不是太好,却十年如一日地伺候着瘫痪的妻子。虽然儿女孙们轮番来探望,但终究各有小家,最贴身的照料,还是落在他肩上。三妈走后,他坐在门前楼檐下抽烟,烟灰簌簌落在水泥地上,眼神空得像口枯井——我忽然明白,有些牵挂早已长成了骨头里的筋,抽离时必然带着结痂的甜腥。
灵棚里的三天,是宗族枝叶的短暂合拢。我们这辈人里,十七个姑娘、十四个小子,平日里散落在各地,唯有红白事能让族谱上的名字化作鲜活的面孔。像我哥哥七号从江苏赶回,十三堂妹八号才从陕北回到娘家。外地安家退休的八爸,将会特地带回鲜少露面的十二堂弟参加出殡仪式。但仍有工作繁忙而无法赶回的。
灵堂设在屋子正中,当对大门,幔布前八仙桌上,亭山前八串一米高的十字对开金黄的香果串——儿时可食的供品,如今化为黄色镂空硬纸,两对白烛在香炉旁淌泪,三妈遗照透过香果缝隙,在烟雾中若隐若现。八仙桌斜后方立着白纸仙鹤,黄布塑料仿真黄花蓝前顶着孝布的金童玉女,在机械驱动下,不断鞠躬,电子关节轻微的咔嗒声混入哀乐,有点滑稽。男孝子按大小顺序依次跪在两旁,有人上香时,磕头回礼。
我们跪坐在草袋子上,有人上香时便跟着垂泪,有时也嚎啕大哭。哭声里混着对逝者的追念,也藏着对各自生活的叹息。
男人们的话题则藏在酒气里。饭桌上五堂姐夫端着纸杯,听到九堂姐和六堂姐絮叨买房的难处,忽然开口:"熬煎啥?过日子总要向好处看。现在国家政策这么好,你们看,兄弟姐妹不是大都安家到城了。"他眼角的皱纹盛着经年的烟火气,这话像块暖石投进心湖——在宗族聚会的蒸腾热气里,在供桌前未燃尽的香灰里,在灵棚外纷飞的纸灰里,我忽然读懂了老一辈的生存智慧:生死离别是命运的雷霆,而家长里短才是日子的细流,两者都得接住。
可我知道,等这场雨过,三伯仍会在每个清晨为老伴的空床掸灰,或在族谱上的名字上发呆会儿。就像燕子年年准时回到老巢。也像宗族里的他们,终将带着灵棚下的叹息与暖意,各自回到生活的河流里,把关于生死、关于聚散的感悟,酿成岁月里的粗茶淡饭。
最后一铲黄土盖住棺木时,三伯衣袋里的香灰漏了,风带着那缕青烟钻进族谱,停在三妈名字旁边发了芽。
灵棚下的三天,我们在族谱的枝叶间打捞记忆;出殡日的长街,则是根系向土地深处的最后延伸。从“过三天”的哀思沉淀,到送葬时的庄重告别,这场横跨生死的仪式,终要教会我们如何与牵挂体面和解。
前日黄昏,狂风大作,电闪雷鸣,骤降大雨。田间得享甘霖,唯三伯家灵堂挽联在风雨中呜咽。
急雨来得骤,去得也急。昨日出殡时,天空澄明如洗,唯路边槐树还在滴落零星的水珠。
作为三伯的堂侄女,我需提前赶到灵前祭拜。棺盖打开时,我看见三妈瘦骨嶙峋,双眼紧闭,神态安详,悲从中来。
灵堂右上墙角泥窝上的雏燕记得,那个总在卯时轻咳着喂鸡的老人,如今成了棺木上凝滞的露珠。
我们六七十名孝子外甥等亲属齐聚,前往村中心迎饭。哀乐声中,众人在中心街道空地围成一个大圈,顺时针转走三圈,再逆时针走三圈。最后跪地磕头祭拜并传递十碗饭——插有仙桃、石膏塑像的八仙饭碗和香蜡纸。风掠过,我们头上长长的孝带随风飘摆。我偷偷拍了张迎饭照片,我深知,在农村,父辈传承的传统丧葬仪式终将消逝,我们这代人或许将随炉火化成灰,归入山河。
迎饭队伍返回三伯家时,老族叔令众人跪下,念道:“水有源,木有根,慈母恩情比海深。”院子侧面的白幡晃动,似在回应。众人再次托饭拜仙,依次将香烛、饭碗递交至灵堂。看着风吹动纸花篮、纸花圈,我恍惚间仿佛回到小时候——坐在三妈的炕上看电视,看她与母亲拉家常,从她手中接过《平凡的世界》。此刻,泪水再次模糊眼眶,心酸难抑。
坐在棺木前,看一对燕子轮番外出觅食,泥巢前总有一只留守。门前哀乐骤起时,留守的燕子展翅护住巢中幼鸟,生怕惊到它们。像极了当年三伯护住三妈颤抖的手。我泪如雨下,只想抱棺痛哭。
我想起母亲,音容笑貌宛在眼前:想起她在地里拉车劳作的情景;想起她在灶前忙碌做饭的情景;想起她在煤灯下纳鞋底的情景;鞋样还夹在《平凡的世界》里,风掠过灵棚时,泛黄书页轻轻翻动,像她当年翻烙饼的焦边……眼睛又开始发酸。
灵棚里突然锣鼓骤作,秦腔悲音传来,原来是乡邻特来献艺送别。女旦哭音九转大肠,听者看者纷纷落泪。
出殡前,所有亲戚按辈分上香祭拜,烟火缭绕中,他们慎终追远,未忘亲恩。待众人祭拜完毕,棺木抬出,燕子在屋内盘旋,像是不舍曾经的老户主。
起棂扶棺时,白绳系肩,我们孝子护棺拉绋起程,哭声震天。前后可见,孝子们佝偻的脊背像极了秋后被风压弯的麦穗。惊飞槐枝间的鸟雀,扑棱棱掠过白幡,开路送行。乡亲们围立街旁,神情沉痛,我和亲人们含泪擦拭眼眶。行至村街十字,随着三伯之子六堂哥头上的瓦盆被其舅表哥推摔下,碎裂声响起,裹着金纸的碎瓦片与饭碗四溅,在阳光下泛光,如同三妈当年擦拭锃亮的铜锅。哀乐再起,又是一番哭别。
三妈的墓地位于今年最盛的垂丝樱花地北边,紧靠河边樱花林地头。我目送棺材下放,陪葬的金童玉女、金山银山纸扎、花圈等一应俱全。封土成坟后,我们所有孝子们磕头行最后的祭拜礼。樱花树一片翠绿,生机盎然。忽然觉得,这个地方真好——待明年樱花绽放,粉色花海中新坟落成时,正如二堂姐之言:三妈将陪同旁边大妈和二妈赏花。是的,大堂伯夫妻和二堂伯夫妇的坟茔埋葬在这里已有十多年。
我终于明白“过三天”与出殡仪式的深意:不是流程的拖沓,而是时光给生者的礼物——让悲伤有处晾晒,让思念从容生长,让血脉里的牵挂,在一场场聚散里始终有枝可依。就像每片叶子在风中翻飞时,都清楚自己从哪根枝桠生长而来。让每个站在族谱树下的人,都能在根系深处,触到温热的心跳。
当樱花年复一年覆盖坟茔,落英轻触新泥,像归燕衔来的第一口春泥,那些被香灰浸透的旧礼俗,终会在年轻一代的手机相册里,以像素星火点燃新的族谱墨线。
2025年5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