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母亲过世得很早,几十年来,我常常想起她,此文虽是以流水账的形式出现,但流水账记录了我母亲平生的点点滴滴,我将随时翻阅,以此感恩伟大的母亲。
一
对于我来说,农历九月初六是一个难忘的日子。
四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家里托人送信到学校说母亲病危,要我速速赶回家。“既然病危为何不送去医院?”我担心凶多吉少,于是急急忙忙安排了上课的事情后就带着两岁多的儿子和还在读初中的四妹立刻启程回家。
那时山里没有通车,翻山越岭全靠步行,一路上我们谁也不说话,我只催促儿子快点赶路,儿子稍慢一步,我就牵着他的手一路小跑,走到半山腰,突然前方开始塌方,一块山石滚落下来,我惊呆了,听家乡人说,走路遇到塌方是一个不好的兆头,我更加心慌意乱,心里一遍又一遍的祈祷:“母亲,您要挺住啊,我一到家就会把你送到医院,那时您就会有救了,母亲,您一定要坚持啊,您不能撇下我们啊......”
四妹眼泪汪汪地望着我,我不敢哭出声来。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到老鸦凹,这里离家还有两里地,突然一群老鸦飞出来,久久地在天空中盘旋,老鸦凹是一块洼地,是老鸦成群出没的地方,此时,空中老鸦的嘶叫声听起来十分凄凉和悲伤,我恨不得立刻来到母亲的身边给她梳头,洗脸,给她喂药,或者和母亲亲昵地说说话儿。
舅表哥均接我们来了,他什么话都不说,只催我们赶快走路。
到了对面的山坡上,我第一眼瞧见山下的小屋,发现门口站着许多人,天啊,我什么也不顾,一口气跑下山来。灶房门开着,其它几间房门都掩着,我一步跨进灶房门,发现父亲坐在长条凳子上,他的头不停地撞着木壁,父亲绝望了,和他相濡以沫的爱妻突然撒手人寰,留下他和六个儿女,今后的日子怎么过啊,父亲悲恸欲绝,泣不成声。
我哭着跑进母亲的卧房,母亲还在床上,舅表哥青抱着她,我跪在床前,捶着胸,捶着床沿,一声一声地呼唤:“妈妈,您不要睡了,我们都来了,您睁开眼睛看一看我们啊。妈妈,您还年轻,弟弟妹妹们都还小,您怎么就走了呢?”无论我怎样声嘶力竭地呼唤,我的母亲再也没有醒过来。舅表哥亲和几个亲戚一直守在床前,怕我们因悲痛过度而走向极端。那一天是农历九月初六,是母亲过完生日的第三个日子,她还只有四十二岁。
记得那年九月初一的那一天,我家先生正好从部队回来休假,因初三是母亲的生日,所以初二那天我们去了乡下,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乡下农历九月的天气开始转冷,晚上,火坑里生了一堆火,母亲穿着一件红色的绒衣外套,火光映在她的脸上,使她容光焕发。看见围坐在火坑边的亲人们,母亲有说有笑,异常兴奋,她不停地添柴烧茶,给我们端茶倒水,我们要母亲坐下休息,不要忙这忙那,可她说我们难得团团圆圆地回家一次。后来,我们又聊起了家常,多是母亲牵挂我们的事情,那晚,母亲没有一点生病的迹象。
初三那天本应是母亲休息的日子,她怕劳累年岁已高的奶奶,又怕累着我们,于是她很早就悄悄地起床,不声不响地在厨房里忙开了,她做了满满一桌我们平时爱吃的菜,席间,她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劝我们多吃一点,还说来年她要早早地做准备。我们一齐祝母亲生日快乐,身体早日康复,母亲非常高兴,脸上浮现出两朵红晕。
早饭过后,我回到了学校,从母亲的精神状态看,再活几十年是不成问题的。想到母亲的身体暂时无恙,我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落下来了。
后来父亲告诉我,初四那天母亲像往日一样能照顾她自己,毫无发病的迹象。白天屋子外边晒着谷子,母亲坐在门边,身上还是披着那件红色的绒衣,手里拿着赶鸡的响夹(将竹筒的一端破成条制成)和上工的人有说有笑,她不时地招呼过路人进屋歇息喝茶,别人问起她的病情,她说她比以前好多了,能喝一点粥了,过了些时日她就能和大家一起下地干活儿了。后来人们回忆说,母亲那天的精神非常好。
我父亲是大队干部,生产队队长,每天晚上都有社员邻居来我家聊天,他们聊大队的生产情况,聊生产队出工和派工的情况,大家好像都有说不完的话,因此聊得很晚,据我父亲回忆,那晚母亲总是认真地听着,毫无睡意,大家散伙之后她才进卧房休息。
时辰已到初五,天还没亮,父亲和母亲说着话儿,谈到了我们几姐妹的生活情况,母亲惦记我,说我身体差,工作很忙,与丈夫相隔千里,身边又无人帮助我带孩子,说到这里,母亲不时地叹息,父亲是一个性情中人,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天亮了,母亲起了床。
“今天不用给我熬粥了。”她对奶奶说。父亲见母亲身体不适,心里感到有不祥之兆,来不及和母亲说一声就急急忙忙下山去医院买药。
以前母亲在龙潭河卫生院住院时,医生总是给母亲发几粒心得安(即普萘洛尔)药丸,患病的时候吃几粒就能暂时稳住病情。
父亲带上几粒心得安药丸一到家就直奔母亲的床前,发现母亲正在呕吐不止,其实母亲吐出来的只是水,无任何其它食物。母亲已经筋疲力竭,她被人扶着,父亲问候一句,母亲只是朝他望了一眼,已无力回答。父亲知道母亲的病情加重了,他赶忙去找姑父,想请姑父为母亲打一针。姑父当时是我们大队唯一的一个赤脚医生,父亲想,请姑父给母亲打一针,或许她就会好起来。
姑父来了,给母亲打了一针,他临走时对父亲说,如果晚上有什么特殊情况可以随时叫他,可是姑父走后,母亲一直昏睡,从此再也没有醒过来。
二
生产队里的人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有人擦着眼泪说:“昨天下午放工时她和我有说有笑的,还招呼我进屋坐一会儿,怎么就......”
邻居菊仙姐姐就像失处亲娘一样痛哭流涕,她说她嫁过来时年轻不懂事,母亲就像她的亲娘一样关心她,几乎每晚,菊仙姐姐都要来我家坐坐,有什么心事就向我的母亲倾诉,母亲常常安慰她。母亲还教她绣花,教她做鞋,教她做针线活,如今母亲走了,菊仙姐姐哭着说她以后将无依无靠了。
丹云嫂子体弱多病,嫁过来时婆家成份高(地主),属于被管制的对象户,母亲为人善良,她可怜丹云嫂子,于是处处关心她。有一天晚上丹云嫂子快要生小孩了,据说是难产,谁都不敢去帮助她,都怕背上恶名,母亲说,孩子是无辜的,母子的生命重要,于是,母亲举着杉木火把来到了丹云嫂子的家,当母亲赶到时,丹云嫂子已经无力说话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她命在旦夕。母亲先安抚丹云嫂子的情绪,然后用尽各种办法,挽救了丹云嫂子母子的生命。丹云嫂子的家人跪在母亲的跟前谢恩,又送给母亲许多鸡蛋,母亲婉言谢绝,她说:“只要母子平安就好。”如今母亲走了,想起母亲生前对她的好,丹云嫂子在母亲的灵前泣不成声。
村子里的人都来了,他们都怀念母亲,想着母亲平时为人处世的品德,谁又不会在她的灵前恸哭呢?
我的奶奶年事已高,平日里视母亲为亲闺女。我的外婆过世得早,母亲也把奶奶当成自己亲生的母亲一样对待,奶奶生日时,母亲总是不忘亲自煮几个糖水鸡蛋端给她,平日里收工回来后,母亲不顾一天的劳累,争着做家务,母亲说奶奶年纪大了,应该照顾她的身体,母亲还说奶奶年轻时就守寡,她独自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总之,从我记事起,奶奶和母亲从未伴过一次嘴。
如今母亲先奶奶而去,而且头上还是缠着孝布走的,(因为奶奶还在世,母亲在阴间也要尽孝。)看到这一切,奶奶像被撕掉了一叶肝肺,她来到母亲的灵前,一声“儿啊”一声“女啊”地呼叫,她哭着说母亲还年轻,为什么就早早地被阎王招了去。奶奶想揭开盖脸纸,最后看一眼她的孩子,当她的手伸出去的时候,她一时不能自己,跌倒下去。
三
母亲是本村亮沙潭人,外公陈义生,外婆朱氏,他们一生养育了一个儿子和三个女儿,舅舅陈志堂是老大,姨妈陈金凤,我的母亲陈仙姣排行第三,在小姨陈腊姣还没有出生时,母亲在家属最小,所以母亲有了“婝儿”的乳名,这是外公和外婆对母亲视为掌上明珠的称呼。
母亲天生丽质,从小就长得水灵,或许是亮沙潭清澈的泉水滋润了母亲,滋润了她的那一对明眸,滋润了她的肌肤,纯洁了她的心灵,因此,亮沙潭因母亲的美而出名。
母亲从小就跟着外婆学着绣花,做鞋,纺棉纱,十三四岁时就被人称作天上下凡的仙女,雅而不俗,美而不骄。那时外公家拥有耕牛和几亩土地,虽然没有雇用长工和短工,但是外公和外婆勤劳,家中倒是比较厚实。
我的父亲家中贫穷,他从小就失去了父亲,常年和我的姑姑,奶奶挤在一间半的寒窑里。父亲家穷志不穷,他勤劳善良,是一个能顶天立地的青年小伙,或许是天意的安排,父亲看上了母亲,母亲也暗恋上了父亲,就在母亲十六岁那年,父亲用花轿将母亲迎进家门,从此,还是如花似玉的母亲就成了人妻。
母亲十七岁时生下了我,奶奶疼爱我的母亲,田里地里的活儿都不让母亲去做,母亲专职照顾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一年后,为了响应党的政策,在初级社、高级社、农村合作化、人民公社各个阶段中,父亲成了劳动中的积极分子,母亲也从家庭中走出来,积极带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后来,妹妹们相继出生,从此母亲便担负起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重任。
我们一家共有九口人,父亲母亲、年迈的奶奶和我们手足六人。父亲是大队干部,又是生产队队长,除了大队的工作之外,父亲还要解决全生产队几百号人的吃饭问题,哪有时间顾家?母亲非常理解父亲,从不埋怨他。有人说,“成功的男人背后总会有一个默默奉献的女人。”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乐于奉献的人
每年的秋季,社员们打下粮食后都会积极支援国家,这就有了“送公粮”之说。为了不耽误白天的生产劳动,村里人只有在夜晚趁着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或者天亮之前月还没有落下的时候去送公粮,队上的男女老少都积极参加,我的母亲更是不甘落后,在领粮谷的时候,她叫过称的人给她加重量。一次是我的表哥过称,表哥心疼地说:“姑姑,你背的公粮够重的了,再也不能加了,你又有气喘的毛病。”可母亲不顾这些,那次,母亲背的公粮重量远远地超出了她的负荷能量。送公粮的路都是山路,有些男社员加快脚步,提前送到后就转身接自己的家人,可是我的母亲从来没有享受到这种待遇,她总是提醒父亲要照顾年级大一些的老年人,不要管她,因此,每次送公粮的时候,母亲从不掉队。
母亲常常对我们说,父亲是生产队队长,我们家人要支持他的工作,处处要起带头作用,不能搞特殊化。
母亲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
每天早上,男劳力都要出早工,妇女早上不出工,留在家里洗衣做饭,可是我的母亲一直和男劳力一起出早工,回家后趁着我们吃早饭的时候,她又开始搓洗一家人的衣服,我们吃完早饭,房子外面的竹篙子上早已晒满了母亲洗的衣服,出工的人来了,母亲又走在队伍的前面,那时,我真为母亲的身体担心。
碰上下雨天,女劳力本可以在家缝缝补补做针线活,可是我的母亲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和父亲一起风里来雨里去,回到家,衣服湿了,脱下草鞋,那双脚泡发成了白色。
夏天的天气炎热,尽管人们的头上带着小斗笠或包着头巾,但火辣辣的太阳将人烤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暑假期间正是六月的时候,我随母亲一起上山锄玉米草,玉米叶子扫在身上和脸上,痒痒地痛,快到正午的时候,天气热得叫人喘不过起来,我又累又渴,偷偷地站到了阴凉的地方,母亲看见后对我轻言细语地说:“我们是家属,生产队队长虽不是一个高官,但别人随时看着我们,我们要带好头,在大家面前起好的带头作用。”
母亲心里装的是整个生产队,从不为自己着想。别人锄草累了的时候伸伸腰,喘口气,或者身子靠在锄头上稍稍休息一会儿,可是我的母亲很少这样,如果哪里有人落后了,母亲便去帮忙。俗话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记得有一次挖地,有几个妇女叽叽喳喳光顾着说话儿,手中的活慢了下来,母亲不插言,挖到前面去了,其他人觉得不好意思,立刻停止说话,赶紧继续干活,在母亲的带动下,那天的劳动任务,她们完成得很出色。
在我的印象中,母亲一年四季早出晚归,无论晴天和雨天,总是背着背篓,扛着锄头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晚上还要做针线活,从未歇息过一天。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我们住在蔡家溶姑姑家,记得有一天母亲早上收工回来时脸色苍白,她没有吃早饭就进了卧房,不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母亲生下了三妹。记得有一年的腊月,离过春节不到十天,母亲照样和队上的人一起修水库,晚上放工时母亲还从山上背来一捆柴,吃晚饭时,母亲累了,点着油灯进了房间,那晚,母亲生下了四妹。奶奶常常在我们面前夸奖我的母亲,她说母亲最能吃苦,孩子出生的那一天还坚持下地干活。
村里人说我的母亲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心也很善良,村里人都喜欢她,他们回忆了很多有关我的母亲助人为乐的事情。
队上的青玉姨妈说要不是我的母亲相助,她的一个孩子恐怕难以活下来。她说有一次她生病后无奶水喂养刚刚生下来的孩子,眼看着孩子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怕是养不活了,她一时毫无办法,整天挂着泪水,我的母亲知道后,每天去她家给她的孩子喂几次奶,救活了这个孩子,而当时我家的妹妹也正是吃奶的时候啊。我记得有一次妹妹在家饿得哇哇直哭,奶奶告诉我,母亲给别家的孩子喂奶去了,当时我真难理解。
母亲心灵手巧,她经常点着油灯帮助别人做嫁鞋,夏天帮助人家的孩子做凉帽,冬天做棉帽。队上黄姨家的孩子多,家里特别困难,冬天里孩子们还穿着单衣单裤,母亲疼在心里,立即将妹妹的棉衣送给她的孩子,为了不让妹妹冻着,她连夜为妹妹剪裁了自己的那件不能穿的旧棉袄。
队上有一个孤儿,很早就失去了父亲,他的母亲改嫁到外地不久也离开了人世,他成了无父无母的孩子,我的母亲一直关心他,经常给他送菜送衣,只要家中有好吃的,母亲总不会忘记他,母亲常说,他也是爹妈养的孩子,怎能不叫人牵挂呢?
在母亲的眼里,我们是她的孩子,队里的那些叔叔伯伯,爷爷奶奶们都是她的亲人。队上的金枝姨妈丈夫过世早,母亲见她一个人拉扯几个孩子很不容易,常常念着她,处处关心她。一次我们上山背瓦柴,山路很滑,母亲担心金枝姨妈会摔倒,她立刻帮忙把金枝姨妈的那捆瓦柴背下山来之后,才去背自己的那捆瓦柴。
夏天,我们常去较远的坡上除玉米地里的草,为了节省时间,社员们都必须带上中饭,一次,队上的一位社员没有带中饭,母亲发现后立即将自己带的中餐省下一半送给他。母亲的品德感化了我,后来我参加工作后,也常常把自己的那一份饭食留给挨饿的学生。
四
母亲勤劳节俭,让我们一家度过了艰难的岁月。
高山地区靠天吃饭,记得二十世纪六十年初,我们山区连续几年遭受干旱和虫灾,田地产粮甚少,有的稻田颗粒无收,即使队上每月按人口分一点口粮,分得的稻谷也很少很少。我们一家人口多,每次桌上吃饭都有八双筷子和八个碗(当时六妹还没有出生),分得的那一点粮食维持不了多少日子,我们一日三餐就把玉米粒和干薯丝拌在一起蒸来吃,有时吃南瓜玉米糊,待到玉米粒和干薯丝也不够吃的时候,母亲就去挖地苦菜,挖野茭,挖老鸦蒜和马齿苋,母亲将马齿苋洗净,剁碎,用开水焯,然后和干红薯丝拌在一起,这样又节约了干红薯丝。
一次母亲放工后又去寻找马齿苋,但由于崖坡高,天上刚下过小雨,坡又滑,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体力不支,她从崖坡上摔了下来。
那时我们很难穿上一件新衣服,大一点的孩子不能穿了的衣服就留给小一点的孩子穿,我是家中的老大,小一点的衣服都留给了妹妹们,一个传一个,记得我有一件棉背心,六妹还穿过。
母亲心灵手巧,衣服破了,母亲一针一线地缝补,她补的衣服针脚密且很均匀,我们几姐妹穿的衣服虽然有大大小小的补丁,但穿在身上很大方,有时一件衣服无法再缝补的时候,母亲就将不能穿的旧衣服剪成布片子,洗净后包好放在针线篮里,以便今后补衣服时再用。
做农活是体力活儿也是苦力活儿,肩挑背负,常常汗流浃背,时间一长,肩背上的衣服就被磨坏了,这时,母亲将肩背上不能缝补的地方剪掉,买一尺新布再缝上,这种缝补方法叫做“托肩”,一般只有裁缝才有这种手艺。我们都喜欢穿托肩了的衣服,因为肩背上那一块是由新布缝补的。母亲缝补衣服时总是把好一点的布片子留给孩子们,她说孩子们要上学,要穿得干净体面。
我永远也忘不了母亲夏天穿的那几件补丁衣服,衣服上不知有多少个大大小小的补丁,有一件衣服几乎全是用补丁连成的,补丁多了,衣服又厚又重,夏天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件厚厚的秋装。一天放工回来,母亲背着猪草,手里提着锄头,额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母亲累了,她一到家就躺在椅子,上气不接下气,我发现母亲穿的那件用补丁连成的衣服湿透了,一拧就会出水。我想给母亲擦掉背上的汗水,当我撩开母亲的衣服时,止不住的泪水从我的脸上滚落下来。炎热的天,母亲穿着厚厚的补丁衣服,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啊。由于母亲身上长期浸着汗水,她的背上生出了许多红色的小粒子,有的破了还渗出血水,母亲肩上的皮肤也是红一块紫一块的,有的地方已经开始腐烂,我知道,那是沉重的担子在母亲的肩上摩擦和挤压出来的,我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伤痕,心如刀绞。
那个年代我们每年都盼望着生产队办年终总决算,指望着年终分红。分红是将生产队的总收入按劳动日计算,(当时一个劳动日十分,男劳力出一天工为十分)每家要完成规定的劳动日之后再能用剩余的劳动日参加分红,劳动日不够的,不但不能进钱还要倒找。(当时我们生产队一个劳动日只有两毛多一点)由于母亲一年三百六十天坚持出集体工,每年我们都能分到几十元。
母亲没有上过学堂,由于她聪慧好学,她会算账,能认得自己的名字和人民币的元角分,以及布票上的寸、尺、丈等字。我家进钱后,母亲首先留出我们的学费,她说,这笔钱是永远不能动用的,她将一年中要花费的食盐、缝补衣服的新布、做鞋面子的布和孩子们要添置新衣服等都一一作了预算,由于母亲勤俭持家,我们一家平安地度过了饥荒年代。
虽然母亲不识字,但她的心里一直是亮亮堂堂的,在我们的成长过程中,母亲给了我们生活的力量。当时大队缺民办教师,二妹高中毕业后被联校送到外地参加数学培训,准备学成回来后在大队担任民办老师,谁知二妹学成回来后,那个民办教师的位子被人走后门而顶替了,二妹很伤心,把自己关在房里长达三天三夜,她哭了,不愿意见任何人。母亲也很难过,可是她在我们面前就像不曾发生任何事情一样,她端着饭菜茶水坐在二妹的房门边,语重心长地劝她凡事要看远一点,世界很大,到处都有太阳照着,只要人很健康,没有克服不了的困难,没有过不去的坎。她还鼓励我们,一个人从小要读好书,只要有了知识和本领,就不愁没有用武之地。后来,二妹发奋自学,考上了师范学校,当上了国家人民教师。
五
母亲由于常年超负荷劳动,三十多岁时就犯了心脏病,而且以前的气喘病也越来越厉害,可是母亲从来舍不得花钱治病,只要还能站得起来,她就要下地干活儿。
记得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春节,正月初一队上放假一天,初二全体社员出工,这是开春的第一天劳动,也是当时时兴的“开门红”,母亲因病没有吃早饭,家里人都劝她在家养病,可是母亲说这是新年开工的第一天,她不能落下,尽管小妹强拉着母亲的锄头哭着劝阻,母亲还是坚持出工了。那天回来,母亲感冒加重,一连几天不能起床,父亲请人将母亲抬到高桥卫生院,中医王家职医生说母亲的心脏跳动过快,必须服用朱砂,谁知母亲用量太多,精神状况出现反常,连最亲的人都不认识了,我们和医生都慌了神,卫生院赶忙派一辆车送往龙潭河区卫生院,龙潭河卫生院的医生说母亲是二尖瓣狭窄,要手术,而且要到北京或者上海的医院才能做这样的手术,当时,费用对我们来说是一个天文数字,而且医生也告诉我们,即使手术也不能有十足的把握。
给母亲治病的医生很年轻,他说他的母亲就是因为患心脏病而过世的,所以他决心要学医。母亲出院时,那位医生交代我们,母亲发病时就吃几粒心得安药丸,并告诉我们,母亲回家后一定要好好休息,再也不能做体力活了,自那次住院后母亲的身体一直不见好转,但她总是支撑着身体坚持做力所能及的事情。
村里人都说我的母亲一年四季都停不下来,她太累了,累过头了。就在那年九月初六的凌晨,我的母亲停止了手中的活儿,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当时家里已无一粒剩下的谷子,我们只好向队里借了一百斤稻谷,我记得丧礼的一切开支不过八十元,可怜生前没有吃过一顿白米饱饭、没有安安静静休息一天的母亲,就这样匆匆地去了另一个世界。
母亲过世时六妹还不到十岁,在守灵的那天晚上,六妹和弟弟只知道“哇哇”地大哭,我一手拉着还不到十二岁的弟弟一手牵着六妹,跪在灵柩前痛哭不已,可怜的二妹,她哭晕了好几次。
舅舅含着眼泪将他自己的棺木送给了我的母亲。
母亲被葬在她的娘家亮沙潭,和我的外公在同一座山上,每天放工后,父亲都要去母亲的坟地,坐在荒草里陪伴母亲,常常夜半才回家。
母亲走后,父亲沉默寡言,一天比一天老,不见了往日的笑容,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常常不思茶饭。夜晚,我们兄妹几个常常依偎在一起,流着泪,思念我们的母亲,尤其是年纪很小的弟弟和妹妹,一说起母亲,他俩就放声大哭。
那几年,我一直陷入悲痛而不能自拔,常常夜中梦见我的母亲,可是不知为什么我们没有机会说话,当我喊她时,她走了,我急急忙忙地追赶,母亲一下子又不见了,我大哭,醒来后脸上满是泪水,枕头也浸湿了一大片。
我怀念我的母亲,一直到如今。

作者简介:王槐菊,湖南慈利县人,土家族。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省作协会员,张家界市作协会员,东莞市作协会员,慈利县作协会员,已出版散文集《路边黄》《三月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