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大地】4477 母恩与回报  作者║木弓（莱芜）

母恩与回报

作者║木弓（莱芜）

        母亲的手掌是世上最早的地图，纹路里藏着儿女远行的每一条归途。当产房里的第一声啼哭划破黎明，两个生命便在血脉的契约中完成了神圣的交接——一个从此成为永不枯竭的泉眼，一个注定要做奔向远方的溪流。那些说母爱是天性的，怕是未曾见过深夜里被婴儿哭声揉碎又拼合的星辰；那些称回报是本分的，或许忘了在岁月褶皱里渐渐风干的守望。

        太行山腹地的石壁上，远古先民留下的手印中有一对特别清晰。考古学家说这是母亲教孩子研磨谷物时留下的印记，三万年的风霜未能磨平指节凹陷处的温柔。正如敦煌壁画上割肉救母的萨埵那太子，朱砂绘就的衣袂飘动间，分明是每个子女都曾幻想过的决绝——若能用骨血反哺，谁不愿化作春泥护花？长江纤夫号子里藏着个古老传说：背纤的汉子总在腰间系块母亲缝制的红布，说是能镇住江底的蛟龙。其实真正降服惊涛骇浪的，是浸透布料的汗水与泪水中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江南雨巷的青石板上，至今回响着王祥卧冰求鲤的脚步声。那位晋代孝子融化坚冰的体温，在《二十四孝》的竹简上烫出永恒的烙印。苏州寒山寺的钟声里，依稀能辨出归有光笔下枇杷树的沙沙作响，那方承载过母亲足印的庭院，连飘落的枯叶都带着体温。湘西吊脚楼的火塘边，苗家阿婆仍在讲述牛郎织女的故事，却总在七夕夜悄悄多摆一副碗筷——天上银河哪有凡尘烟火的温度？不过是母亲们把思念熬成了银河两岸的星光。

        黄土地窖洞的窗花上，九十岁的巧娘还在剪“羔羊跪乳”的图样。她布满裂口的手指翻飞如燕，剪刀下的羊羔眼睛活泛得像要滴出泪来。儿子从深圳寄来的按摩椅积了厚灰，老人总说“硌得慌”，宁愿坐那方磨出包浆的枣木墩子。珠江流水线上的打工妹，每月汇款单数字后的零越添越多，却不知母亲把存折压在菩萨像下，皱纹里的笑意比利息更稠。城市高架桥切割着月光，留学生在视频里展示着新购的公寓，母亲盯着屏幕上晃过的泡面箱，突然看清儿子眼底泛青的疲惫。

        现代文明给孝心镀上金边，却常忘了真金要在岁月炉火中淬炼。智能手环能监测心跳频率，测不出母亲欲言又止的叹息；高清镜头放大着皱纹沟壑，照不见她藏起药瓶时的从容；快递鲜花在客厅开成花海，终究不似她连夜纳的千层底服帖。某位作家写道：“母亲是立在原处的故乡”，而游子们总在给故乡安装防盗门时，弄丢了那把铜钥匙。

        泰山极顶有棵“望子松”，扭曲的枝干朝着进香古道倾斜。树下石碑记载着明代妇人三十年如一日的守望，直到某天松枝突然折断，当晚千里之外的书生梦到母亲含笑而逝。这传说让多少登临者驻足，恍惚看见自己的背影印在母亲混浊的瞳孔里。就像闽南渔村的妈祖庙前，总飘荡着妇人焚烧书信的青烟，信纸上是出海儿子永远收不到的叮咛，灰烬却化作春燕年年飞回梁间。

        黄土高原的唢呐会吹破云天，曲调里藏着母亲送嫁时的泪珠。那滴泪在红盖头上洇成牡丹，在子孙满堂时结成琥珀，最终在灵堂白幡上凝成霜花。岭南祠堂的族谱翻到最新页，海外游子用外文名注册的公司旁，静静躺着母亲手抄的《弟子规》。墨香与油墨在时光中相互晕染，恰似那些无法言说的亏欠与补偿。

        医院的走廊永远盛产顿悟。当心电监护仪的曲线突然拉直，多少人才惊觉回报母亲原是件不能预约的急事。有位企业家在母亲化疗时发现，叱咤商海练就的铁石心肠，竟敌不过老人输液时手背的一片青紫。他开始懂得，童年那盏煤油灯为何总比霓虹璀璨——光明不在瓦数，而在掌灯人眼里跳动的火苗。

        古驿道的残碑记载着“孝妇泉”的传说：寡母寻子哭瞎双眼，泪水竟汇成甘泉。如今泉边建起度假山庄，泡茶人常夸水质清冽，却不知品茗时咽下的都是陈年月光。就像博物馆里的青铜鼎铭文，专家们争论着祭祀规格，唯有母亲们读得懂烟火熏染出的祷词。那些被供奉的礼器，哪个不曾盛满寻常人家熬煮的粥饭？

        地铁站口的乞妇总让我想起老家灶台前的母亲。她们有着同样龟裂的手掌，只是有人掌心托着搪瓷碗，有人攥着儿女的前程。写字楼飘下的加班灯光，落在地上碎成银两，却拼不齐母亲等待的形状。有位程序员将母亲教的童谣设为开机密码，二十六个字母锁住的不只是数据，还有槐花树下捉迷藏的整个夏天。    

        回报或许该是场双向奔赴的春雨。当我们在异乡的橱窗前为母亲挑选礼物，是否听见她在老家院里晾晒回忆的声响？那些说要带母亲看世界的豪言，可曾留意她更想看清你眼里的阴晴圆缺？所谓孝心，有时不过是接过她珍藏的童年肚兜时，忍住眼眶的潮涌；是在她固执保留旧物时，跟着说“放着挺好”；更是明白所有物质补偿，都不及让母亲看见——她种在你心田的善良，正在尘世开花结果。

        长江入海口，咸淡水交汇处总有鱼群回游。它们搏击逆流的姿态，多像人类寻找精神原乡的执念。母亲们站在岁月渡口，身影渐渐佝偻成摆渡的舟，却始终固执地举着灯。这盏灯照见过我们的蹒跚学步，也必将照亮我们的白发归途。当潮水漫过记忆的滩涂，所有亏欠与补偿都会在月光下结晶，而生命最初的盐粒，永远带着子宫里的温度。

——2025年5月11日即农历四月十四母亲节寄情

【作者简介】

        木弓，本名燕相强。另有笔名斯谦、鲁燕、汉竹。字翼良。世隶耕。游牧者。曾在汇河岸边牧羊，现在秦岭脚下放牛。捧一盏心灯照夜路，送一缕微光慰牛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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