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广东省文化强省工作会召开之前，广东省委机关刊物《南方》杂志，邀约我做了一个访谈，我就广东人文的高质量发展问题，谈了几点不成熟的意见。这篇文章，是对上次访谈的进一步思考与补充。
提及文化建设，英国伯明翰学派代表人物雷蒙•威廉斯的一个观点颇有意思。他认为对文化的全面把握，实际上来自一个隐喻，来自各种因素的融合，以及对自然生长的扶持。广东的文化强省建设，本质上是岭南文化如何在新时代达到和超越时代标准的问题。与其他省份相比，广东的文化包容度高、融合度高，这是特色也是优势。人文湾区建设、粤式文旅融合探索、世界级旅游目的地建设事实上都是“容”“融”的问题。此外，在广东文化产业体系中，有突出表现的产业，如动画、VR等，这些都体现“容”“融”二字，都需要人文的润泽。
岭南文化走出去，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广东的文化曾一度被漠视，甚至被一些带有偏见的人将广东称为“文化沙漠”。我认为之所以造成这样的误解，既有主观的因素，也有客观的原因。就客观因素来说，由于历史、现实、文化和地域的诸多原因，自现代以来，广东的文化和文学一直被低估、忽视乃至遮蔽；就主观原因而言，造成如此的严重误解，广东的文化官员和人文学者也有责任。归结起来，这种缺失有几个方面：一是自我封闭，画地为牢，拒绝与外界互动交流，眼界不够开阔，格局太小，加之自我宣传不够，这样自然也就被外界所漠视。二是“学徒心态”，缺乏文化自信与自立自主的主体意识，没有确立起自己的现代文化品格和特色，其结果只能跟着“中心”，跟着主流文化走。三是缺乏现代意识，缺乏开放、改革的气魄和创新精神，因循守旧，满足于现状，小富即安。在我看来，这三点是岭南文化走出去的最大挑战，也是广东建设文化大省必须搬开的绊脚石。
正是看到广东人文发展中的这些弊端，2016年，我与蒋述卓教授牵头打出了“粤派批评”的旗号。从近10年的发展态势和影响力来看，“粤派批评”口号的提出与围绕这一概念的讨论，以及“粤派批评丛书”的出版，可以说是广东改革开放以来一次较有广度和深度的文学事件，它的影响已超越了地域局限，甚至是一个现象级的文化现象。其根据是：第一，《羊城晚报》自从2016年6月5日打出“粤派批评”的旗号后，迄今已组织了几十个版面讨论粤派批评，并专门成立了“粤派批评•陈桥生工作室”。2017年12月1日在珠岛宾馆举办了“‘粤派批评•陈桥生工作室’成立暨研讨会”，时任中共广东省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慎海雄同志全程参会并作了指示，认为广东文学批评应敢于开宗立派，理直气壮打出粤派批评旗号。第二，“粤派批评丛书”第一批18本书出版后，广东省文联、广东文艺评论家协会与中国文艺批评家协会，于2018年1月13日联合在北京举行“粤派批评与中国当代文艺研讨会”，仲呈祥等专家学者给予充分肯定。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仲呈祥指出，流派要有旗帜，要旗帜鲜明地打出理论主张；要有围绕着理论主张的一大批作家和批评家的著述和成果；要代代相传，形成一支重要力量，作出突出贡献。若从这三个方面来看，粤派批评有自己的优势和特色。中国文联文艺评论中心主任庞井君认为，粤派批评早已形成其独特气质，“广东的文艺评论家、文艺理论家思想活跃，著述颇丰，既重视传统文化的积淀、积累和积蓄，又注重针对现实、面向未来的实践性、开放性和创造性，形成了独特的文化品格和精神气质”。第三，2017年6月27日，《文艺报》“理论与争鸣”版，整版发表了古远清教授《“粤派批评”批评实践已嵌入历史》文章，这意味着关于粤派批评的讨论已从广东走向全国，成为当下文艺评论界一道亮丽的文学风景。第四，自从《羊城晚报》打出“粤派批评”旗号后，广东各大媒体、省、市各相关文艺部门纷纷召开“粤派批评”研讨会，仅省作家协会，便召开三次相关会议，共议粤派评论的历史与现状，共商广东文学批评的发展大计，以期粤派批评掀起更大热潮。第五，自广东打出“粤派批评”旗号后，其他省也纷纷效仿，分别打出了“鄂派批评”“川派批评”“晋派批评”“陕派批评”等旗号。这说明，粤派批评已获得其他省份的认同。
粤派批评的社会影响之所以超过了发起者与参与者的预期，在创作、研究、传媒、管理等领域引发强烈而广泛的反响，形成多点开花的局面，主因是一种文化焦虑感的推动。长期以来，广东经济总量全国领先，媒体又比较发达，但文化和文学话语权相对较为薄弱。为此，广东一些文化人和文化主管领导一直比较焦虑，一直在寻找加强文学话语权的契机，而粤派批评的提出正是这样的契机。正因有了文化的焦虑感，才有希望通过粤派批评催生广东文化和文学发展的期待。另一个原因是，粤派批评的提出其实是一种文化策略。长期以来，广东的学者和评论家基本上处于单兵作战的状态。尽管他们在各自的领域也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但毕竟势单力薄，站位不高，容易为外界忽略。现在，借助粤派批评这个平台，既可以更好发挥个体的才智和优势，又可以在粤派批评的旗帜下重新整装出发，形成一种氛围和契机，发挥群体的力量，带动更多的人接续岭南的人文传统。此外，还应看到，粤派批评更多的是描述一个客观的文学事实，即粤派批评作为一个实践在先、命名在后的批评范畴，并非主观臆想、闭门造车的结果。实际上，它是一次迟到的思想碰撞、一次话题集中，各方都有话可说、乐于参与，既可“接着说”，也可“反着说”的多元文学建构。可见，“粤派批评”旗号的亮出正当其时。它是广东批评界文化自觉和理论自觉的体现，是近代以来绵延不断的对于建立广东学派的时代与历史的双重呼唤。
“粤派批评”的提出、策划和推进虽属个案，但这个个案有一定的启示意义，可以促进我们更深入地思考广东人文的高质量发展问题。
总体看，改革开放以来，在广大文化学者和作家的努力下，将广东视为“文化沙漠”的偏见和误解已基本扭转过来了。但客观地说，目前广东人文在全国的认同度还不够高，与经济的高速发展还有距离。因此，让更多的人对广东文化有更高的认同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命题，它不仅具有巨大的理论价值，也有十分迫切的现实意义。
广东如何发挥文化资源优厚的优势？
一种文化的形成、存在和发展，总是离不开来自两方面的制约和推动：一个方面是现实，另一个方面是传统文化。广东的文化强省建设，本质上是岭南文化如何在新时代拥有文化自信，并如何以现代文化品格引领时代的问题。而要实现这一目标，离不开岭南文化的传承与创新。这是基点，也是难点之所在。
过去谈岭南文化，过于偏重明清以前的历史，而对近代以来的现代文化注意不够。其实，近代以来的岭南文化在全国是独领风骚的。从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黄遵宪到孙中山，再到新时期的改革开放，岭南文化一直以现代文化品格引领时代，并成为全国的风向标，这是岭南文化最有价值的特色所在，也是它对中华文化的最大贡献。因此，岭南文化的传承与创新，应主要以现代的眼光和开放创新的气魄，挖掘岭南文化的创新精神和现代性品格。比如，岭南文化明显不同于北方文化。如汉代以降以陈钦、陈元为代表的“经学”注释，便明显不同于北方“经学”的严密深邃与繁复，呈现出轻灵简易的特点，并因此被称为“简易之学”。六祖惠能则为佛学禅宗注进了日常化、世俗化的内涵。明代大儒陈白沙主张“学贵知疑”，强调独立思考，提倡较为自由开放的学风，逐渐形成一个有粤派特点的哲学学派。这些优质的文化与思想资源都需要以创新性思维进行新的理论阐释。
还有海洋文化，这是广东文化包括广东文学的特色和底色。广东有绵长的海岸线，早在2000多年前，就有海上丝路，有丰富的海上故事和传奇。诗人洪三泰三兄弟几年前在花城出版社出版了“丝路筑梦诗丛”，丘树宏的长诗《海上丝路》，抒写的就是广东海上丝路的故事。再如现代成立于上海的著名文学社团“左联”，有近三分之一的成员来自广东，尤其是潮州籍的作家最多。因为汕头与潮州开埠较早，这些潮籍作家如洪灵菲、冯铿等深受海洋文明的影响，所以他们能自觉汇入红色文学的洪流中。可见，海洋文化是广东文化的优势之所在，讲述广东文化包括广东文学不能忽略这一块。
在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中，让更多的人认同广东文化
站在岭南文化的视域回望与前瞻，我认为必须重新审视岭南文化在中华文明中的地位和作用。广东从远古的岭南，到公元前214年秦统一建郡立县；从开辟海上丝路，一直到唐宋大量贬官南下；还有郑和下西洋、郑观应“开眼看世界”、梁启超小说界革命……广东，在每一个历史的节点上，都呈现出不同于中原的文化事件与独具特色的人文风貌。因此，我们要重新审视与梳理岭南文化，使其发出更响亮的声音，让其被更多的人认同。
此外，建构粤港澳大湾区文化新版图，还要挖掘和重新发现珠江文化的价值。因珠江文化是不同于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的独特且崭新的文化形态，它既向海外传播中华文化，又通过海洋吸纳了世界先进文明，并将这种先进文明融合进以农耕文化为基础的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中，从而补充了黄河文化与长江文化的不足，为中华文明添加蔚蓝的底色与开放改革、多元文化并存互补的活力与动力。
凝练广东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
广东人文要高质量发展，在文化强省中发挥更大的作用。我认为首先要重新阐释、概括凝练出一种“广东精神”。关于广东精神，可从几个层面加以阐释：一是引领新潮，敢为人先。因有敢为人先，引领新潮的气魄，所以广东近代以来涌现出以郑观应、康有为、梁启超、孙中山等为代表的中国思想文化的先驱。二是开放、兼容、多元的发展态势。广东精神一方面是开放的、兼容的，一方面又是多元的，各种文化，都可以在广东这片土地碰撞激荡，并形成一种具有向心力的新的文化形态。三是敏感趋时，不安于现状，不愿意小富即安，而是敢于冒险，勇于不断开拓，同时又低调务实。四是用创新赢得未来，用创新引领小康。这是广东精神的核心和精华，也是广东人为什么总是“先人一步”的内在秘密。从深圳马化腾痴迷那只呆萌的小企鹅，从大疆的遥控无人机，到动漫产业的崛起，到瞪羚企业、独角兽企业的登场，到智慧城市的普及……每一项都离不开创新精神的推动，离不开想象力与创造力。
“广东精神”说到底就是广东人文的核心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为了传承和发扬“广东精神”，广东人文的发展要树立一种“朝阳文化”的心态。所谓“朝阳文化”，就是一种告别了农业文明，拒绝因循守旧、封闭保守，具有现代性品格的文化；“朝阳文化”有别于暮气沉沉的“黄昏文化”，在人文价值取向上，它是一种朝气蓬勃、奋发进取、乐观昂扬，有着博大的胸怀和视野，又具有巨大的包容性和宽容精神的文化；“朝阳文化”对于社会变化发展和科学技术的进步抱有充分的敏感和热情，并通过对自身的改造和革新，主动、积极地作出回应，力求做到与时共进，与世俱新。如果广东的文化产业拥有一种“朝阳文化”的文化品格和文化精神，无疑对未来广东文化强省建设起到重要的精神和价值层面上的引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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