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赵永康
天造地设“老泸州”
——在“蜀中燕泥堂学术研修班”的演讲
【内容提要】
本文以宋元交替时期“老泸州”(神臂城)为核心,探讨其历史地位、军事战略价值及文化遗产保护问题。作为南宋抗元山城防御体系的要塞,老泸州历经五易其手的惨烈争夺,控扼长江上游,拱卫重庆,为南宋存续发挥重要作用。梳理其建城始末、地形优势及历史事件,揭示其在军事、航运、民族融合等多维度的文化价值。同时,反思当前开发困境:片面聚焦旅游忽视综合保护、文物损毁严重、规划失当及民生问题。呼吁以科学规划为基础,统筹文物保护、学术研究、爱国主义教育与民生改善,科学开发利用。
【关键词】
历史 科学开发利用 文物保护 山城防御 文化遗产
宋元交替的蒙宋战争中,“老泸州”(神臂城)锁控长江上游,拱卫重庆,屏障南宋河山,历经五易其手的反复争夺,《元史》上的记载多达64起,比记载打死蒙哥可汗(元宪宗皇帝)的合川钓鱼城都多。几百年以至今日,人人津津乐道“天生重庆,铁打泸州。”这座名城,确实值得我们骄傲,但我更看重的是,在现实的经济和社会建设中,如何发挥其不可替代的作用,推动、促进地方的富庶与繁荣。从这样的考虑出发,我们的着眼点和研究的层面,就应当更宽,全面、系统、科学地研究这块古老而光荣的土地,这块土地的自然状况、历史与人文地理,科学评估她在经济社会发展上的价值和地位,从而找到合理利用与可持续开发的途径和方法。而不只是陶醉于她历史上的光荣。
30年前,我和四川省社会科学院副院长陈世松教授、合江县地方志喻亨仁副主编一起,以“老泸州”为研究对象,在田野调查的基础上,撰成《宋元之际的泸州》,在国内和香港先后公开出版,推动原宜宾地区行署公布“老泸州”为“重点文物保护单位”。1984年,地级泸州市百事待举,市委书记赵希尧、市长刘育仁就率领一百多名县处以上干部,实地考察“老泸州”,策划开发旅游。应该说,势头是很好的。以后,又相继获准公布为四川省文物保护单位和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几十年到现在,这座古城还没有成为旅游名区,当地父老乡亲,还没有因此而富裕起来。究竟是什么原因,妨碍了“老泸州”利用和开发呢?作为“老泸州”研究发掘的始作者,躬自反省,在正确认识“老泸州”为个问题上,我们犯了片面性。
什么片面性?“老泸州”除了抗元,还有其他很多靓点,比如航运交通(滩情水势,特殊的滩险通过和海事保险机制、治安防范管理、航道整治和疏凿,等等)蒙汉民族融合、《永乐大典》记载的元代合江县城济民市(“华阳县”)和古代民用和军事工程、武器制造,以及包括临江镇大端阳划龙船和牛脑驿放瘟船等特殊民情风俗在内的文化底蕴等等,都是具有全国意义的。就说文化名人吧,当地人只知道高举人,其实,唐代进士先汪的读书岩就在这里,先汪是泸州第一个进士,诗作入选《全唐诗》。元朝开国重臣赵世延为读书岩撰《记》,文章宗师虞集欣然题《跋》。等等,等等。这诸多问题,我们都知之甚少。说开发,就只想到旅游,没有认识到,只有以全面、深入地正确认识这处遗址认识与文物保护为前提,综合建设科学研究基地、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历史文化旅游地,同时把当地民众的生计问题解决好,让他们富裕起来,而不是简单粗暴地把他们从世世辈辈居住并且赖以为生的这块土地上赶出去,成为衣食无着的失地农民,才能把这笔宝贵的历史文化资源,转化成为父老乡亲与地方人民政府现实的物质财富。
这就是说,开发“老泸州”,先要正确认识“老泸州”;开发“老泸州”,先要保护好“老泸州”!同时还要保证当地民众受益。
为了更深刻地感受“老泸州”的形胜和历史,我用PPT展示一首前清举人、云南省浪穹县知县、民国《泸县志》和《合江县志》总编辑、川南地区最早开办的合江县白沙小学校长、今日神臂城镇临江镇高觐光先生写的《老泸城怀古》诗。这首诗不长,我吟诵一遍:
孤城插江山势恶,
江流到此一束缚。
周遭峭壁凌苍苍,
怪石欹危陡欲落。
宋人南渡志偏安,
剑门失守泸州残。
渝涪夔万不足恃,
形势乃欲争弹丸。
卅年血战为君守,
援兵未至元兵走。
俞兴帅蜀世雄冤,
壮士心寒莫须有。
降幡一出莲池秋,
亭障萧萧成废畴。
断垣芜没六百载,
访古拏舟江上游。
老农缀耒为我道,
年年七月香稻早。
荒台垒砺缠草根,
云是营门旧时堡。
堡中往往遗镞留,
苔花锈涩无人收。
吁、嗟乎!
刘整竖子不足道!
谁驱壮士走事仇。
半闲堂内秋风劲,
西湖草衰宋不竞。
如此江山付与人,
兴亡岂必关天命!
下面,我就围绕这首诗,论述天造地设老泸州,随着论述的展开,诗 中所说的人和事,也就清楚了。
“老泸州”地在今日合江县神臂城镇境内,史书记作“神臂山”。为什么叫做神臂山?旧编《合江县志》上说,“山如神臂,伸入江心。”伸入江心的山体,就叫“神臂嘴”。第二种说法是,山的一角伸入江心,形状像宋代兵书《武经总要》著录的神臂弓那样。年代既久,山名淹没无传,当地人只知道这里曾经是泸州城,所以叫做“老泸州”。州城为什么迁走?民间传说 “孙孙打婆”,皇帝动怒,下令“改州换县”。
历史可能藏没在传说之中,但传说不等同于真实的历史。公元12世纪,兀起漠北的蒙古政权,四面出击,打到印度、波斯和中亚细亚的花剌子模诸国,穿过俄罗斯,继续向西,一直打到地中海。灭亡了西夏和金国,直逼南宋。蒙古人打出来的的这个国家,疆域是如此广大,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语言、生活方式和民情风俗,迥不相同,成吉思汗病故,很快就分裂成为“四大汗国”。疆土扩张停滞,侵宋的步伐却未放松。1236年(南宋端平三年),蒙古军从陕西方向攻进四川,成都陷落。这时的蒙古,还处于游牧社会阶段,不事农耕,并不特别企求巩固地占有城池和土地。所到大肆劫掠,旋即退走。当年冬天,前线溃败到泸州来的军人,与市民发生冲突,混乱中失火,府、军衙门、民居房屋付诸一炬。1239年(南宋嘉熙三年),泸州迁治江南的茜草坝;合江县迁治榕右山;江安县也在三江碛筑城。逃避蒙古兵锋,1241年(南宋淳祐元年),蒙古铁骑再度大举深入,西川53州大部陷落。茜草坝上的泸州无险可凭,轻而易举地就被攻破。偏安临安(今杭州)城里的宋理宗皇帝,深感形势可危。紧急起用余玠为四川宣慰使,(旋兼制置大使),全面措置四川军民两政。临行陛辞,余玠情辞慷慨地壮言:“假臣10年,手挈全蜀以还陛下”,给我十年时间,一定把包括今日四川、重庆和陕西南部地区在内的“川峡四路”全部收复回来。
余玠为什么要向皇帝如此保证?因为四川实在是太重要了!
从军事上看,冷兵器时代没有机动船舰,渡江作战困难。曹操“八十三万人马下江南”,被周瑜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前秦王苻坚的士兵,多得来投鞭可以断流,会战淝水,溃不成军。望风逃窜,风声鹤泪,草木皆兵;金国海陵王强渡长江,书生虞允文振臂一呼,七零八落的南宋部队,很快重新集结起来,大败金兵。蒙古侵宋,如果从中原方向进攻,要渡过淮河,渡过长江,才能打到临安。南宋王朝,可以凭借长江天堑进行抵抗。但是,西晋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不到两个月,与曹魏、西晋对峙了几十年的东吴王朝,就一片降幡出石头,投降了。敌人如果从西蜀方向浮流席卷江淅,那可就是不堪其忧的心腹大患。不妙的是,蒙古方面,竟然真的搞起这种“破蜀亡宋”战略来了!
其次,从经济与战略物资供应上看,南宋偏安一隅,米帛财富在很大的程度上依赖川峡四路,仅每年输运临安的粮食,就多达150万石。如果四川陷落,蒙古军就是不顺流席卷下江,南宋王朝,也会因为财税、物资匮乏而无法维系。
南宋王朝要生存,川峡四路就非守不可!
怎样才能守住?蒙古骑兵骠悍勇猛,运动速度极快,“来去如风”,步兵难以抗衡。但是,骑兵利野战而不利攻坚,面对高城深池,难以得手;蒙古部队行军不带辎重,给养全靠剽劫补充,难以持久作战。认识到这种规律,1242年,余玠采纳遵义人冉璞、冉玠兄弟的建议,选择沿江险要处所,构筑山城,把附近州、县治所迁到山上去。蒙军来攻,野无所掠,师老坚城之下,不久自退。这个以重庆为中心的山城战略防御体系,“如臂使指,气势联络”,在其后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有效地抗御了蒙元军队,保证了下游南宋王朝的安全。
在这二十多座个山城之中,“老泸州”和钓鱼城互为犄角,分别控扼嘉陵江、长江上游,拱卫重庆,是战略上所起作用最大,最重要的两座名城。
“老泸州”是1243年(南宋淳祐三年)建成、迁治其上的。因山设险,城池高峻,固若金汤,人称“铁打泸州”、“铁泸城”。这时的泸州,是全国一级政区潼川府路的首府,,管辖长江重庆上游和岷江、沱江、嘉陵江、涪江、渠江流域之间的15个军、州、监,以及泸州长江以南滇黔边面少数民族地区,“控制边面二千余里。”
这15个军、州、监是:
梓州——治今三台县;
遂州——治今遂宁市;
果州——治今南充市北,宝庆三年(1227)升为顺庆府;
资州——治今资中县;
荣州——治今荣县;
昌州——治今重庆大足区;
普州——治今安岳县;
渠州——治今渠县;
合州——治今重庆合川区,淳祐二年徙治钓鱼山,即钓鱼城;
叙州——治今宜宾市;
泸州——治今泸州市,淳祐三年徙治神臂山;
富顺监——治今富顺县;
怀安军——治今成都金堂县;
广安军——治今广安市;
长宁军——治今长宁县。
全路防务,统由泸州安抚使司(泸帅司)节制。这个以重庆为中心的山城战略防御体系构建起来以后,驻军部署调整,泸帅司改而主要负责守卫沿江一线的泸、叙、长宁地区;防备蒙军从云南出贵州兀腹进攻。
“老泸州”和钓鱼城都构筑在悬崖百仞,四面陡绝的高山上,面江背山,钓鱼城只有一面临江。“老泸州”是三面环水。两座山城,都是依山而建,条石包砌山体,而又分别因地制宜,各有特色。
神臂山地势东高西低,山岭相连,海拔高度在250——314米之间。南北宽约800米,东西长约1200米。西、南、北三面江水环绕。悬崖笔削,很难攀援;山南虽有羊肠曲径,但也绝壁险峻,易守难攻;唯有东面不甚陡峭,又与陆地相连,需要重点设防。根据这样的实际,周长3365米的整座城池,凡是悬崖峭壁,如大岩上、观音岩等处,都是凭险自成城寨,没有砌筑城墙,利用长江作为天然的护城河。
长江从山的北面流来,流过西南面的泥灏头,在神臂嘴绕过一个70度左右的急弯,紧贴南面山脚向东流去。在这道天然的护城河里,江石捍利,波恶涡诡,险象环生。北岸(左岸),从神臂嘴到小桃竹10华里江段,秤杆碛、晒金滩、万年坟、梨子嘴、大桃竹(寡妇漕)和小桃竹滩滩相连,基本无处可以靠泊船舟;神臂嘴上游虽可渡江,但在枯水季节,登岸后要穿过450米开阔地的梭子碛河滩(碛坝),才能接近山脚,城上乱箭齐发、滚木擂石打来,必遭极大伤亡。即使进到山脚,山崖陡峭笔削,也很难攀登。洪水季节,梭子碛下端到神臂嘴之间的泥灏头1800米河段可以泊岸登陆。但是河岸陡峭狭窄,乱石垒垒,神臂嘴又有重兵把守。要想强渡攻城,实非易事。
筑城者在东面创筑的城墙,高度在5.12——6.50米之间。1981年田野调查,还有569米。东门高大坚固,双拱、门内筑有围敌。门外开阔地尽头处大约150米的山坡上,筑有两道与东门平行、高约3米的护城堤(耳城),遮护城墙免遭直接攻击,一道长396米,另一道长100米。左右两端建有“炮台”。耳城右侧,一条狭窄的石板路蜿蜒通去山下。耳城下方大约两百米处,小路两侧掘有护城池,左面,叫红菱池;右面,叫白菱池。水面面积各约30亩。现在,红菱池仍然蓄水,灌溉农田;白菱池已基本不复存在。
为了维系江上交通和更好地保卫山上城堡,还在南面的江心岛“大中坝”上建了水寨,部署舰船,与长沱两江汇口处的余甘渡、长江赤水河汇口处的石盘寨,并为气势联络的水军基地。
与钓鱼山一样,神臂山顶部阔平,田土肥沃,泉水四季不涸,耕种可以自给自足。敌人来攻,可以长期坚持抵抗。
其后十多年间,周边叙州等处多遭蒙古铁骑蹂躏,神臂城里的百姓却自安然,直到1261年(南宋景定二年,蒙古中统二年),城内守将刘整叛降蒙古,才第一次陷落。
刘整是河南邓州(今邓县)人,地在当时金国境内。金乱,渡淮入宋从军,曾夜纵骁骑十二,袭破金国信阳,主将孟珙说,李存孝十八骑攻拔洛阳城,刘整更厉害,在旗帜上题写“赛存孝”3字颁赐于他。其后奉调入蜀,升任高级将领。1259年(南宋开庆元年),蒙哥可汗(元宪宗)围攻钓鱼城,在下游涪州(今涪陵)的蔺市江上建造浮桥,拦阻援蜀宋军。宋理宗颁行赏格于天下:“如能出奇砍桥袭寨有显着者,旌赏有差。”刘整、曹世雄乘风纵火,砍断浮桥,功居第一。战后论功行赏,权相贾似道把功劳都算在吕文德头上,只移调刘整作了个潼川府路安抚副使兼知泸州。
刘整武艺过人,屡建功勋,居功骄傲,不把上司和同袍放在眼里。四川宣抚、制置“两阃皆不喜之”,“画策辄摈沮,有功辄掩而不白”,不采纳他的意见和计策,有功劳也不为他转报朝廷。刘整“大出怨詈之语”,制置使俞兴便想法子收拾他,派人“打算军前钱粮”,审计他的军费。想那军情紧急之际,哪能不动支公物,帐目又怎么说得清楚。曹世雄、向士璧二将,此前就已被贾似道用这一招整死。刘整自知在劫难逃,想向俞兴行贿私了,遭到拒绝。这个没有民族气节的人,自以为走投无路,便投拜了蒙古,以“所领十五军、州,户口三十万为献。”
刘整降元摩崖(合江县崔思群先生1981年摄)
刘整要已故前任州官许奕的儿子许彪孙为他写降表,许彪孙说:“此腕可断,此笔不可书也。”全家服毒自杀。黄仲文、廉节等文武将吏74人不叛国,刘整把他们全部杀了。
南宋方面,平白丢失半个四川,宋理宗大惊失色,说是“泸南之变宜急措置。”贾似道严令俞兴收复。俞兴率部来攻,刘整乘城自守,派人从暗门潜出城外,泅水渡江前去成都搬取救兵。俞兴抽调攻城部队打援,刘整看见宋军阵前调动,意识到援兵已经到来,火速选派百十士兵,从暗门杀出,向东突围,继以大队冲入俞兴阵后。宋军腹背受敌,大败亏输。俞兴本人狼狈逃跑,在江头“夺得一艘小舟,逃回重庆”而去。打援的屯达部队,听说主帅逃跑,当即溃不成军,争向江头逃命,“士卒拥溺者十八九,流尸蔽江而下”,屯达跃入万丈波涛,抓住马尾,才好歹渡过长江。宋将金文德、张桂在老鼠隘坚持抵抗,壮烈牺牲。今日神臂城下东南方向江岸上那一垒长堤,尽头处有座巨大的半球形石堡“万年坟”,乡亲们说是当年埋葬宋军的坟墓。我们田野调查看到,这垒长堤,是段连系城上与江边交通的城墙。钓鱼城也有这样的建筑,史书记作“一字城”。神臂城这道子城墙,与钓鱼城的“一字城”形制完全一样。长堤下侧,有片开阔地,老乡说是当年的“校场坝”。关于这里是当年宋军与刘整叛军最后博斗战场的传说,应当说不无道理。
“暗门”,而今已经找不到了。在城内的衙门口附近,当年有个地洞,据说通往城外;城外西北面山腰,还有个“蛮子洞”,现已垮塌堵塞。早年曾经有人进入,说是其洞极深,内有石桌石凳,尽头处还有向下的石级台阶,不敢再往下走。南面山腰,也有“蛮子洞”,同样也垮塌堵塞了。
俞兴败绩,宋将吕文德又来进攻,在黄氏坝“隔江砌石为垒”。对峙数月,刘整孤立无援,主动撤走。收复回来以后,宋王朝“改泸州为江安军,徙治江南”黄氏坝。神臂城内,只留下潼川府路和安抚使司衙门。元军平定四川,在黄氏坝建置合江县的县城,这就是传说中的“华阳县”。这一事实,《永乐大典》里记载分明,叫做“济民市”。市集的“市”。
其后,蒙军万户也速带儿三次进攻神臂山,都未得手。1276年(南宋德祐元年,元至元十三年),元世祖忽必烈派遣中使持敕沿江招降。这时,上游嘉定(今乐山)诸州已经陷落,长宁军、叙州、富顺监等先后归降。潼川府安抚使兼知泸州梅应春怕死贪生,也投降了。江安军判官李丁孙、推官唐奎瑞不降,被杀。
梅应春降元,元军东川行枢密院立即在神臂城建立前进基地,会同西川行枢密院元军,五路合围重庆。
官投降,人民不投降。“老泸州”城内民人,以进士先坤朋为首,秘密串连,派出永川籍义士刘霖,潜行千里,去到合州钓鱼山,乞请得合州守将张珏(已奉旨升任四川制置大使、重庆被围,未能赴任)发来救兵,六月初三深夜,进抵神臂门前,里应外合,巷战全歼元军,生擒叛国贼梅应春明正典刑。
泸州收复,元军从成都至重庆军前的补给线就被截断,将领们留在这里的妻小家属,尽数成了俘虏。军心大乱。主帅不能节制,只得拔队还攻神臂山。对重庆的五路合围,土崩瓦解。张珏趁势进入重庆就职,挥师东下,把下川东大片土地收复了回来。
还攻泸州的元军,水陆继进,铁壁合围。陆路,陆续攻破了珍珠堡、盘山寨、宝子寨等外围据点,进逼神臂城;水上150艘战舰,从桃竹滩至叉鱼碛一线摆开。合州宋军来援,被拦截打败。围困半年,城内兵尽矢穷,最后到了“食尽,人相食”的地步,仍然拒不投降,坚持抵抗。1277年(南宋景炎二年,元至元十四年)十一月,元军“约日进攻”,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从神臂门、东门、垮城墙等多处突入城内,又经过一天一夜的巷战,安抚使王世昌、李都统和他们的将士,全部壮烈牺牲。一代名城,至此最后陷落。
这时,南宋小皇帝和他的祖母谢道清投降亡国,已经一年多了!
泸州失守,元军再次合围重庆。不久,重庆陷落,张珏被俘,押解北上途中,趁看守松懈,“解弓弦自经死”,慷慨殉国。钓鱼城守将王立眼看大势已去,向西川安西王府投降。
南宋王朝在四川的政权和武装力量,就这样随着“老泸州”的陷落而覆灭了!
历代史家认定:南宋灭亡,叛将刘整是罪首祸魁。他说:“攻宋方略,宜先从事襄阳。”忽必烈大汗(元世祖)采纳了他的建议,绕过四川易守难攻的山城,改从襄阳中路突破。元军不习水战,刘整为忽必烈训练了七万水军。围城七年,襄阳守将吕文焕力竭投降,南宋都城临安无遮无蔽地暴露在蒙古铁骑面前,第二年,伯颜丞相的元兵,便出现在临安城头。灭亡了南宋。
南宋为什么败亡?文天祥起兵抗元兵败被俘,关在大都(今北京)的监狱里痛定思痛,集杜甫诗句为诗,其中第四首《泸州大将》写道:
西南失大将,
带甲满天地。
高人忧祸胎,
感慨复唏嘘。
第五首《襄阳》又说:
十年杀气盛,
百万攻一城。
贼臣表逆节,
胡骑忽纵横。
文天祥所说的大将、祸胎、贼臣,都是刘整。他的这种观点,是南宋遗民的共识。几百年后的明代史学评论家张溥,更是一槌定音断言:“亡宋贼臣,整罪居首。”
今日“老泸州”城西门外绝壁上有龛摩崖,画面上,南面而坐一大人,头绾结,状老妪;二人旁待:右下侧一小人跪伏干前,类顽童。民间说这刻的是“孙孙打婆”案发后,孙儿向祖母请罪。我们现场考察,证以典籍文献,弄清它其实是前代遗民镌刻的《刘整降元图》,当今世间仅存的元世祖忽必烈(元世祖)摩岩造像。这方摩崖左侧,还有龛许彪孙拒草降表的摩岩刻像。画面上,大人南面而立,戟指刘整,貌若甚怒。两龛石像,忠奸对比,刀法粗犷,轮廓依稀,显系出自同一匠人之手。西湖岳飞墓前,有秦桧四奸绾锁长跪丑像,遗臭万年。无独有偶,“老泸州”城绝壁上的《刘整降元图》,与秦松四奸比丑东西,异曲同工,警惕百代。是进行爱国主义教育极其珍贵的历史文物教材。
“老泸州”珍贵文物众多,遗憾的是毁损严重!即以这两龛摩崖而论,1983年我们田野调查,人物形态还可辩识。现在,只剩一片模糊!崔思群同志时任合江文化馆馆长,拍了15幅照片。短短20年,这两龛极其珍贵的摩崖,就从我们这个世界上永远地毁损了,只余下图版聊志遗踪。在今天这个庄严的学术讲坛上,我把思群同志当年拍摄的图版用PPT展示出来,与合江文管所诸能清同志2005年拍摄的图片进行对比。毋须我更着一字,尊敬的父老乡亲,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人民教师和文物工作者师友!你们自主评判吧!
老实不客气说,论山光水色,“老泸州”这样的地方,全国所在多有,根本就排不上字号。之所具备开发的潜能,除了历史,也就只是地面地下有珍贵的文物。如果再不认真保护,这些文物不存在了,还开发什么?
文物保护的目的,当然是为了利用。但是,也只有保护好,才有可能利用。文物不可再生。不谈保护,只讲利用和开发,其实是搞破坏。神臂嘴上,当年的镜清楼,解放前就已荡然无存。历代官府关于放滩、洪船的若干石碑,有的毁损无存,有的成了航标信号台的铺地石板,字迹难辩。东门和门外的开阔地、护城堤,面目全非。前几年那次所谓开发,违背文物只能修旧如旧的原则,新建城墙,还造伪作假,从左到右横排书写“定远门”题额和“大宋淳祐三年”款识,嵌放在神臂门上。
同志们!
这项而今已经无法进行而不是不停止了的所谓工程,既未征求过专家意见,连合江县和神臂城镇人民政府也不知情。文物不可再生,保护人人有责。这种闹剧,再也不能重演了!保护文物,要有相应的经费。刘整降元石像,如果加盖个顶棚,也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1998年,宜宾市委书记高万权到兴文县考察,发现《万历平蛮碑》风蚀严重,立即批示拨款制作相应设施进行保护。我们盖个顶棚,耗资远比制作玻璃钢罩为少,多也不过就是几百、千把元吧。什么钱都用了,哪里省不出这一点来!
“老泸州”文物的最大隐患,是遗址内人口增长太快。1983年我们田野调查统计,只有 157户,685人,耕种着大约394亩田地。现在的情况,我没有调查。但只见山上新增了很多民房,东一幢、西一幢,到处都是,乱七八糟。连明代的真武庙旧址、东门门口,乃至护城堤,都盖起了房屋。控制人口这个问题,必须高度重视了。
开发“老泸州”,首先要在全面、深入了解这处历史名迹历史人文内涵的基础上,科学规划。这种规划,必须科学,必须有利于文物保护和保证当地农民生计,万万不可以不懂装懂瞎胡弄。开发,必须是建设科研基地、爱国主义教育基地和历史文化旅游区三者并重。开发,一定要筹措足的资金,没有足够的资金,务必不要侈言开发。不开发,这处历史遗址还在,地面地下的历史文物还在。资金跟不上,搞成烂尾工程、胡子工程,再后悔,就迟了。
开发“老泸州”的根本目的是造福人民。搞开发,一定要把当地农民的生计问题处理好、解决好。这是我对地方人民政府最诚挚的恳求,也是最大的期望!说到这里,情动乎中,不能无言,赋《诗》一章,与大家共勉: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尊敬的各位父老乡亲、各位领导、各位同志!
今天,我就只说到这里了。诸多不当的地方,敬请大家惠正批评。
2025年5月11日演讲于燕泥堂
(编辑 庆悟宅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