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冷慰怀老师将近30年了。
上世纪80年代中期,我是刚参加工作、业余时间练习写作的文艺青年,他是拥有八级电工证、经常在洛阳的报刊上发表文章的活跃作者;后来,我考进政府机关做了公务员,他被厂宣传部调去以工代干从事编辑工作;再后来,他提前退休到外地打工,我也辞政从教干起老本行;近年来,我们每月相聚一次,在十几位志趣相投的朋友精心构建的“草阁学社”里,交流思想,畅谈世事。
近30年来,无论身处何地,无论从事什么工作,我们之间的联系始终没有中断。从相识到相知,从脾气相投到心息相通,随着交往时间的增长,了解的加深,感情日笃。我曾经用三个“老”字概括我俩之间的关系:在年龄方面,他是宽厚的老兄;在文学创作方面,他是严厉的老师;在灵魂深处,我们是无话不谈的老朋友。
乙末年底,冷慰怀老师以古稀高龄,为读者奉献出精心哺育的“双胞胎”——诗集《寻觅清香》和散文评论集《林茂鸟啼深》。捧读之余,结合多年来对冷老师的了解和阅读作品的感受,盘点一下所积累的印象。
1
他的姓氏很独特。
初次见面,不了解他性格的人,很容易被他的言行误会。
说不清是他祖上血脉相承的基因,还是他独特的姓氏造成的。
打我刚认识他起,从未听说他与哪位朋友有过人情礼节方面的交往。曾经历某文友的孩子结婚,圈内几位兴趣相投的朋友相约前去祝贺,有人提议叫上老冷,立即有人否决:他说过一辈子不送礼,难道你还不了解他的脾气?
在公款吃喝盛行、一顿饭动辄上千的世风下,高档消费没人邀请他,即使有人邀请他也绝对不参与。在参加一次大型采风活动时,热情的东道主盛情款待并挨桌敬酒,到了老冷跟前,无论主人怎么劝酒,他就是不给面子不端酒杯,弄得满桌的人都很扫兴,甚至差一点大动干戈。哪怕平时我们自掏腰包外出小聚时,他也总是叮嘱同行的人:剩下的菜打包回去,扔掉多可惜!
这年头,真正把写作当成生命的一部分而专注其中的人,没有几个能够依靠稿费生存下来。尽管退休后社保给他发了一份退休金,但想依靠那几个铜板让自己生活得比较舒心,确实难度很大。于是,自退休之日起,他就带上发表或出版的作品,以已过天命之年的工人身份,去南方和年轻人一起竞争求职。深圳、鹤山、惠阳、惠州……流浪的日子需要有个窝,考虑到身在洛阳却身染重病的大弟和远在异国他乡的小弟,都无法照顾年迈的双亲,他把像燕子衔泥一样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钱,用来购置了一套房产。不料新组建的家庭再遇感情危机,他又毫不犹豫把房子让给了对方,弄得自己反而没有立足之地。我对他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他却慷慨地说:给了她心里干净!他是在用坦荡放弃来寻求精神的解脱啊!
他的血是热的。
因为出道较早,在企业的宣传部门有过编辑报刊的经验,加上乐于为助人的秉性使然,认识他的人在文学创作的起步阶段,都或多或少得到过他的帮助。这种无私奉献,对有的人来说可能微不足道,但对于一个自己也处在探索之中的人来说,能够把自己的心得体会不加隐瞒地掏出来与人分享,可谓弥足珍贵。
洛阳网开设《河洛文苑》版块时,他还在外地打工,得知消息后便邀请些些洛阳和外地文的友前往注册交流,自己更是不遗余力地上稿、评帖,与文友真诚互动,
为文友摇旗呐喊,擂鼓助威。对于论坛上存在的浮躁和戾气,他一针见血地亮明自己的观点,为狂燥降温,替弱者鸣不平。 就是在与《河洛文苑》网友的交流互动中,他发现一位文字功底扎实的青年,字里行间常露沉郁之气,便重点跟踪,多方关注。当得知对方因少年时经历一场顽症造成身体残疾的痛苦经历后,便和朋友一起驱车前往家中探望,回来后又发动网友一同捐款,抒解该文友的困境。在各方的共同努力下,那位青年成功做了手术,自理能力大有长进。他还鼓励这位文友坚持不懈地努力练笔,以顽强的意志让自己走出困境,站立成了一道风景,在精神世界里令人仰望。
2008年,他与相识多年的老朋友刘海先生一起,发起“苍生杯”全国征文。这个旨在为天下苍生的喜怒哀乐搭建一个活标本的展示平台,是在没有一分钱报酬、没有任何助手的情况下开始的。从来稿的遴选到编辑,从评委的聘请到颁奖活动的组织,从书籍的出版到邮寄,绝大多数事务都由他一人承担,其工作量之大,征文活动过程之辛苦,非亲历者难以体会,但他都乐在其中。我有时劝他注意身体,并提醒他:征集上来的作品,合适的留下,不合适的淘汰,没有必要花力气亲自为应征者修改。他说,有些作品内容很好,只是作者的某些方面稍有欠缺,帮助他们修改,既保留了优秀作品,也在修改过程中提高了应征者的水平,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在决定将自己的第二部作品《天命》结集出版时,我首先想到的编辑就是他。尽管案头工作很多,且年近九旬的老父亲生病住院,他并没有推脱,而是利用照顾陪伴老人的间隙,倚着病床阅读我的作品,不仅从标点符号到遣词造句一一推敲斟酌,还饱含深情地写下了一篇读之有情、品之有味、让读者高度赞誉的序《这颗心,在突突跃动》,使文集大为增色。
由于害怕他太累,稍有空闲,我便主动把“苍生杯”征文的稿子要过来几篇试着编辑。我请他对我编辑过的稿件提出意见,他不客气地给我讲编辑工作的真谛:当编辑,就是为他人作嫁衣,要想编辑的作品得到作者的认可,就必须把别人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一样对待!正是这种认真、执着的态度,赢得了作者的信任和尊敬。回到洛阳这几年,不断有人找他编辑书稿,从退休官员到
普通作者,从刚入门的文坛新人到业已成名的作家。只要是自己答应过的,他都一如既往,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完成使命,没有丝毫懈怠。
2
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可能是没有一张大学文凭。
受极“左”路线和“文革”的影响,他只系统地读过九年书,最高学历是初中。
所以,我们在一起交流时,只要知悉某人拥有硕士(博士)学位或教授头衔,他的表情里就多了一份尊重。不像我进入这个圈子久了,通过观察和分析,判断出那一道道耀眼的光环后面,其实掺杂着不少东西,名与实之间还隔着些什么。
我敢断言,如果进了大学门,经过大学文化的薰陶,让他的学养上一个层次,凭着刻苦钻研的精神,他的写作会进入另外一种境界,那也许不是今天的冷慰怀了—— 但历史无法假设,容不得无谓的猜测。
但他还是凭借坚强的毅力和勤奋的创作,拿到了属于自己的荣誉——连续8年参加《诗刊》杂志举办的“青年诗歌刊授学院”。在这所没有围墙、没有教室的大学里如饥似渴地吸取知识的乳汁,从理论到创作都取得了质的飞跃。那一首首发在全国各地报刊上的作品和获奖证书就是最好的说明:从1983年11月12日第一首小诗在《洛阳日报》面世,到在纸质媒体上公开发表数百万字作品;从199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第一本诗集《花草帽》,到古稀之年再生“双胞胎”,25年时间9部著作公开出版发行:从一名普通的基层工人,到市级、省级直至中国作协会员。前进的道路,无一不是用勤奋和执着铺就的台阶。1990年,经过层层选拔和推荐,他被全国总工会表彰为“全国职工读书自学活动积极分子”。
他不是音乐家,但凭着一腔热爱,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识谱和写歌词,同时还自学乐器,通过坚持不懈地拔长音、爬音阶、练节奏,把一管竹笛几乎吹到了专业演奏的水平;操起二胡也可以与专业乐队合奏。在他笔下,作曲家、原洛阳歌舞团团长王文堂,命运多舛却矢志不移追求音乐之梦的人生旅程,再现波澜壮阔;他不是画家,却被广州美术学院的张彤云教授邀请撰写传记,把“一位敢爱敢恨的中国妇女,一位知恩图报、为捍卫理想和良知勇于面对磨难的知识分子”形象生动地展现给读者;他不是舞蹈家,仅仅通过一个半小时对中央芭蕾舞团副团长孙学敬的采访,便完成了一篇6000余字的长篇通讯,并且发表于专业期刊上,受到业内同行的称赞;他没有国外生活的经历,却通过大量阅读作品,把阎纯德这位历尽人生坎坷、潜心为新时期作者树碑立传、默默奉献于中法文化交流的学者,形神俱佳地介绍给读者;他没有系统地学习过文学理论,但他评论别人的作品或为同道所写的序,总是令人耳目一新,让作者倍感惊喜,为读者欣赏作品另辟蹊径!
这一个个成功事例的背后,写满了他日积月累的艰辛和不懈努力的汗水,积蓄着他顽强拼博的力量和矢志不移的韧性。
在朋友圈中,他的好学是出了名的。平常组织活动,他大包大揽担当起职业摄影师的重任。在手机可以分担拍照功能的时代,似乎人人都可以成为摄影师,但他还是依靠自己手中的卡片式相机或像素并不高的摄影器材,为文友们留下精彩的瞬间,有的堪称佳作。
1990年代,电脑开始普及,2000年以后,互联网应用日趋广泛。由于职业习惯,我最开始只是习惯于在纸上笔耕,后来慢慢学会使用电脑处理文字,对于其他功能则疏于涉及。是他手把手教会我利用网络建立博客,并注册网名在论坛上发声,从此可以在虚拟的网络里,与世界各地的文友交流互动。如今,他又在摸索微信的功能,我在使用过程中遇到问题,第一个求教的依然是他!
如果知识是海绵里的水,是他的手拧干了最后一滴;如果知识是暗夜里的光,他就是第一个以身搏命扑向光明的飞蛾。
3
山上石多金子少,世上人多君子稀。
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相识是一种缘份,能够成为朋友则是一种造化。
人们通过交流互动,可以加深沟通、增进了解,若因性格相似、脾气相投、志趣相近而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缺少的元素,更是殊为难得。
难怪鲁迅先生曾感叹:人生得一知已足矣,斯世当以同仁视之!
初识冷慰怀的认真,是我阅读了他的第一本诗集《花草帽》后,对其中一首诗的一个用词有看法,便写信与他商榷。大概过了一周,他竟骑着自行车找到我的单身宿舍,经过短暂交流,我俩谁也没有说服谁,但彼此都把执着的性格坦露给了对方。接着,应我邀请,他来到我工作的单位,为学生们举办了一场诗歌写作和欣赏讲座,我担任主持人。几次往返之后,我们就成了能够倾心交谈的朋友。此后,他每有新作问世,我都是首批接受赠阅的对象之一。囿于学识,困于见识,怯于胆识,我没有对他的作品发表过些许评论,但在内心深处,始终为老朋友老而弥坚的斗志和日臻成熟的创作水平暗自叫好。
翻阅凝聚他几十年心血的代表作《寻觅清香》,仿佛沿着他的人生履历走进了他的内心深处。回顾坎坷的人生,面对严酷的现实,他始终顽强地坚守自己的梦想:“折断的同伴纷纷仆倒/长夜里/我是唯一不肯就范的家伙(《风中的芦苇》)”。尽管灵感不肯朝自己微笑,但是:“我在亮光中奔跑/奋力捕捉无垠的空旷/年复一年直至两鬓斑白”。有理想的烛光照亮前进方向,追求便永无止境。有时,站在岁月深处回望,人生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令人百感交集:“面对峡谷我放声大吼/四周溅起一片沉寂//数秒钟过后/嚼碎的苦难/被伤痕累累的希望搀扶/踉跄折返//一路崎岖,一路惊怵/待你转来时/始终咬不紧命运的牙根/已经松动//我用呐喊打捞走失的岁月/找回的却是几度哽咽/一声声,似远又近//每每狭路相逢/每每绝处逢生/想不到这短短数秒/竟耗尽了我的一生(《回声》)”,人生寂寞的旅途中,面对空谷纵情怒吼,让声音与岩石碰撞,那跌宕起伏的回声,恰似一曲悲怆的命运交响曲,听得人五内俱焚。每每读到这样的诗句,我的灵魂都会引发强烈的共鸣,恨不得与作者在一起抱头痛哭。
尽管命运多舛,诗人仍然高擎正义的火把,奋力前行:“手执微弱星光/溶进沉重夜色/带着顽童的任性和撒娇/满身伤痕/穿行在荆棘丛中。”这个形象,让人想起那位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同样是对理想的执着,但诗人要比普罗米修斯轻盈:“即使我困倦之极/睡梦中也要枕着鲜花/枕着阳光和蜂翅/还有水声四溅的鸟鸣。”人生旅途充满很多不可知的因素,到达理想的彼岸需要战胜数不清的暗礁和风浪,诗人一如既往地瞄准自己的目标,用心灵构筑信念的殿堂:“一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无边的莽原上忘情奔走/多少目光与之擦肩而过/却没有人记得住他踉跄的身影/你可知道,那就是我呀/——珠玑满箱的乞丐/一贫如洗的富翁。”这首诗名为《寻觅清香》,既是这部诗集的灵魂,也是作者内心世界的真实写照,更是他含辛茹苦、几十年来孜孜以求的精神境界的概括:物质生活一贫如洗,精神世界强大无比!在当今这个一切都被物欲笼罩的世界里,这种追求是那样醒目,那样可贵,那样可敬!
冷慰怀出生于普通老百姓的家庭,长期在工厂工作,无论走到哪里,他都喜欢以平民的角度用平民的眼光去观察普通老百姓的喜怒哀乐,并用诗歌忠实地记录下来。无论是《午间小憩》对于女工富于生活气息的场景描绘,还是《锻工的梦》里特写镜头的运用,都浸透着作者细心观察和善于表现的心血。就连手上退化的老茧,也会让他心生感慨:“我们曾亲如骨血地紧贴/抵御磨难你坚如盔甲/我们曾形影不离地拥抱/攥碎艰辛你争先在前//是你吗,三九寒冬被我暖在心口的勇士/当我和久违的你意外重逢/何以会变得如此陌生?(《茧》)结尾这深沉的质问,不由得让人轻轻感慨一声:这家伙真是劳碌命!甚至工厂门口贴出的一张讣告,也让诗人演绎出一场《无声的葬礼》:“一面镶着黑边的旗帜/从生命的桅杆缓缓降下”贴切的比喻和准确的意象,让读者去反思人生:“人品 友情 责任/——该留下的都留下了/遗憾 惦念 歉意/——想带走的已无须带走/没有头衔和职位/更显得洒脱从容。”让人读起来百感交集。而这首带着铁腥味的《齿轮》:“齿轮绕着轴心旋转/我们绕着信仰旋转//......齿轮在原地旋转似乎一步也没有挪动/就像我和工友们/年复一年/每天下班又上班/风风火火/老是在同一条路上循环往复//齿轮是一座桥/力量从桥上源源通过/而光阴,却被我们沉稳的脚步/丈量成寸寸黄金。”通过简单的意象、恰切的比喻,让平凡的工友和不起眼的齿轮所蕴含的光芒,豁然凸显,这类题材的深度开掘和主题升华,诗集中不胜枚举。2015年,他饱含深情撰写的长诗《工人》,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和简洁明快的意象,荣获“大唐杯”第二届“中国梦·劳动美”全国职工诗词创作大赛二等奖,赢得评委和读者的好评。
在上世纪80年代才开始写诗的作者心中,艾青的地位和影响是其他诗人难以企及的。冷慰怀一直怀着崇敬的心情,在艾青的作品里汲取营养,他质朴的语言风格和简明的意象运用,显然受到艾老作品的启发,这一点,无论读他的散文还是诗歌,都能够感受到。1990年,当冷慰怀第一次见到崇拜的偶像艾青先生时,献上的是一首短诗《炼魂者》,得到了艾老的首肯:“你的微笑/延续了半个世纪/涌着暗流,喷着热力/汇入万千次民族的脉博/牵动远征者突隆的胸肌/把一面抗争之帆/高高扬起!”该诗仅29行,却概括了艾青的特点,类似传神的速写,寥寥几笔,人物精神气质尽现纸上。类似的人物描写还有《钳工邓小平》:“夜深人静时/他常常戴一副花镜/就着信仰的灯光/用实践的标尺/一丝不苟地丈量真理/在他心中/标尺上的每道刻度/都连着一条历史伤疤/任何微小的偏差/都能使脚下的土地/血流不止.....//他紧握锉刀/不知疲倦地清除着/某些大脑里的陈锈和毛刺/让僵化的思维/重新变得流畅而鲜活.…..”标尺、刻度、锉刀、陈锈、毛刺……这些工业生产中的专用工具和特殊名词,与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的形象和工作高度吻合,因为深厚的生活积累使两者之间发生联想,形象生动传神,深受读者喜爱。类似作品还有《为郑玲大姐留影并诗》和《凝固的微笑》等篇章,沉浸其中仔细品味,菁华自来。
也许是在一起接触太多了,我们对彼此的年龄进入一种“无龄感”状态,仿佛30年前的初识就发生在昨天,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古人云,人生七十古来稀,对于冷慰怀先生来说,七十已经轻松度过,但对于精神境界的追求,永远都不会停止:“我想起命运之琴/常常被生活漫不经心地演奏/大段大段的日子/被刺耳的声音无情淹没/而拉琴者却浑然不觉”(《演奏》)。古稀回望,盘点一路辛酸和坎坷,对自己取得的成绩仍然不满意。于是,站在崭新的高度审视人生。下一步,我相信他的人生步履会更稳健,取得的成果将更丰硕。
(2019年7月)
上图:作者邓世太(右)和冷慰怀
作者简介:邓世太,男,出生于河南光山,求学于古都洛阳,供职于某高等院校。业余时间从事文学创作,作品散见于报刊和电子媒体,偶有获奖或收入年度选本。出版有散文集《心迹》《天命》《遥望故乡》《静观偶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