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夏日 

唐庶民 

   站在五月的门口，我遥望故园远去的夏天。一一题记

   ＂别院深深夏簟清，石榴开遍透帘明。  树阴满地日当午，梦觉流莺时一声。＂宋代诗人苏舜钦的这首《夏意》写得真好，字字清新，句句惬意。时值暑夏，酷热难当，恰有树荫满地；正午炎烈如火，恰有榴花耀眼；午梦初觉，心情空寂迷糊，流莺及时送来流滑亮丽的悦耳自然之音。哦，我的心中豁然一亮，几十年前故乡的夏天翩然而至。              

        1 

  在塞北，夏日感受同苏诗的中原感受是一样的。炎曛的热浪在滚烫的大地上热锅一般“烘烘”作响，烤亮了大地和长空。入伏之后，阳光直射北半球，北方大地恒常温度在三十二度上下浮动，最热时能达三十五六度。教人如何不思凉？每日早晨刚刚四点或四点半， 东方天际便开始泛出一抹红晕，你还以为太阳是初演戏的小姑娘临出场害羞呢，可转眼间那红晕变成满天红霞，转眼间又见这新太阳褪去红妆，变成一轮金色灿灿的大火球，“腾”的一跃而起，一路跳荡高升，“蓬蓬蓬蓬”地喷着火苗蹿上高天来。于是，大地山河便匆匆结束了早晨的风的清爽和雨露禾苗的多情，沉浸入一天中长达十二小时的喷火吐焰的烈日熔炉炙烤之中。炎炎酷日，烈烈骄阳，在远天在高空又在近旁在头顶上“轰轰烈烈”地烧烤着，“啪啪啪啪”爆裂着。烤得行人直抱头往树荫处钻，狐兔们直往者草丛洞穴里钻，猪们直往水塘里钻，鸡鸭们直往庄稼地里钻。毛驴子躺在灰土上直打滚儿，骡马们扬起鬃毛“咴咴”地嘶吼，牛和骆驼横卧在地上，眼睛半睁半闭，一声不吭。柳叶蔫了，瓜秧蔫了，青草蔫了庄稼蔫了。山林中的鸟都停息了歌声，只有战斗机一样的蜻蜓还在高高空中轻翔，只有彩色的大蝴蝶还在瓜架菜畦上翩飞。河水收敛了往日的喧嚣，庄稼和树木也少见了早晨的青翠，这时候的它们只顾全力以赴地争分夺秒地吸收着这盛夏的光热，加速成长，孕育果实。这夏阳则终一日地光芒四射，恣行无忌地烤炙着天地万物。自清晨东曦既驾到临晚日落崦嵫，张扬了一天十二小时的炫威耀武，然后方才收敛了气焰，徐徐沉入西北偏北的远山之后去了。在这整整一天长天近十二小时的时光里，这北方的天和地全然是熊熊燃烧的火的世界，是光焰灿灿世界，是热烈响亮的世界。是激情四射的世界！万物就在这爆烈的阳光下蓬勃成长。         

        2

   夏的热烈，在乡下在村庄在田野在农家院可以真切地感受。上午九点到午后四点钟，是一天中最炎酷的时段。屋外天上地下光亮亮一片。大路上热土扬起浮尘，蒸腾生烟，炎热的强光烤得行人汗如大粒的黄豆，一颗颗从那黑亮的额头上往下滚，明珠般在前胸后背淌成条条小溪，在人的走动中，水花飞溅，抖落在地上，在热尘上砸成小坑，又立马䒱腾为汽体。家屋中呢，挥着帽子的人仍被这暑热蒸得汗气腾腾，汗珠嗞嗞地从厚黑的皮肤里往外渗，从额头沟槽里滚下脸颊，从脑后毛发中淌下双肩，然后众水汇聚，漉漉而下，洇透了前胸后背的汗衫，又汩汩奔跃，穿过宽阔的裤腰，爬过粗糙或细腻的臀丘，去冲洗尻尾和股沟了。嘻……正午或下午，各家的前面的门窗大开着，房屋后壁的小窗也大开着，以求南北通风，以求夏日凉风穿墙过。女人们在小兀扎上坐着，扯着长长的小米粗细的麻绳，飞动着长长的钢针，钉着密实的秫桔杆儿锅盖。麻绳“车车车车”地响，高梁梃儿一棵棵地添加，“车、车、车、车——”，形成粗朴的声律，衬托了村庄白昼里的静寂和农家庭院的空旷，与村外野林中偶尔传来的“咕咕咕”的鸟鸣相呼应。屋梁上的大燕飞出觅食去了，未出飞的雏燕正拥挤在巢里靠边处，好像还在吱吱喳喳嚷着什么。往那边点，往那边点，你挤我啦，你挤着我啦，啊啊啊啊，妈妈来啦，爸爸来啦，哈哈哈哈……这边土炕的苇席上，归田的男人吃过了午饭正叉着双腿张着两臂张着大嘴酣睡，或者午睡已醒，正退盘着腿，光着脚，裸着黑大的脚掌，敞着黑亮的肚皮“吐——吐——”地饮茶呢。他面前放着粗磁大茶缸，里边是开水沏就的浓浓的红茶，劣质的碎茶沫浮在水面，茶水黑而亮，浓郁得高出碗边足有二毫米而不外溢，还泛着琥珀色的光呢。他大口饮着，发出“吐——吐”的声音，手中的旱烟袋升起袅袅的烟雾，汉子眼睛望着屋外的艳阳下闪光的沙果树，看着园中高飞的碧绿亮亮的蜻蜓，一支大花蝴蝶舞着蓝花翅膀在菜地上空飞过，他厚大的嘴半张开着。想什么呢，不知道……        

        3

   院的木栅门敞开着，门口边是一棵老年柳树张着巨大的树冠。给地面留下一间屋大小的荫凉，午间阳光的长长的光线从树叶缝隙间透射过来，在凹凸不平被坐磨得泛着青光的泥地上形成一片一片浓重的影子。一丝轻风掠过去，树的长枝与阳光的长线动荡着，地下的荫影画面也在动荡着。天上没有云，也没有鸟飞，地上只有树冠的浓荫和满地阳光，哦，还有静静开着新朵的花的芬芳。烈日下的夏花是最灿烂的呢，夏花灿烂了原野也灿烂了家园。篱笆或土墙或砖墙边盛放的红艳欲喷的是芍药花，长在水井边的高挺茁壮开着粉红大花瓣的是大秫秸花，东墙边风雨后东倒西歪的那是蔷薇花，路南菜园中到处开放着各色各样不是花的花——黄瓜开着小黄花，豆角开着小粉花，大窝瓜粗藤开着大谎花，大西瓜已开过的不知什么颜色花啦，眼前只留着足球大小的碧绿的西瓜。雨夕或清晨，请来临风赏露，或沐浴着晚霞于夕照中赏花，那花姿那花色那芬芳，那满目盈盈娇艳会让你看不足的。嘿…生如夏花，灿灿如霞，美若天仙，光照人家。那是多么迷人又爽心的景象啊。杜甫诗所言“黄四娘家花满蹊，朵万朵压枝低。流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说的就是那四季中最燎人也最给人鼓舞的气象！  看吧， 这鲜花盛开的园子里或院墙外或田野中，彩色的大蝴蝶在飘飘地飞，彩蝶的双翼黑红蓝黄交杂，五彩斑斓，粉面细腻轻浮在彩翼上，大蝴蝶张展着彩绸似的双翅，忽而南忽而北，时止时翔，绕来绕去，一会儿，便遍然拔高飞跃到邻家菜园中去了。二寸长的绿蜻蜓，生着闪光的绿色翅膀，在高高的半空中似飞若动，诗意地飞翔呢。地上的芦花鸡不再站在墙头骄姿凛凛地打鸣了，长颈大白鹅早钻进庄稼地里去。这时候，只有那不怕热的绿蜻蜓在空中寻逻，只有那喜欢暑天的大蝗虫“青大楞”会张开多彩的翅膀，“飒飒飒飒”地飞翔在田边和草地上，给了人视觉的绚烂和听觉的爽快……            

        4        

    不远处是河套，河水明而亮地流着，近浅处看得见水底的白沙和长长的细草，对岸是青草及丛生的灌木。一些草和荆条长在河边水中，被流水冲得一阵阵伏下又一次次挺扬起来，被动而悠然。一群群的鲫鱼或鲢鱼自由自在驰翔游动于水中，忽而齐刷刷地顺流而下，忽而又兴冲冲逆流而上。夏日的塞外，地阔而天高，水澄而沙明。鱼啊，你游吧！

   河滩生长着不到边际的烟绳草，草之上是望不到边际的蓝瓦瓦的天空，远处有树，树那边是隐隐红石拉子山。挨着河滩的是灌木湿地，如烟如簇的，走入其中，仿佛进入茫茫水浒，水草凉气立即包围了你。湿地之上有一片片湖沼和没人高的灌木，这湖沼本地人叫泡子，湖中积满河水涨汛期灌入的河水，湖里里处面长着大片密密的白草、蒲苇和菱角，可以打渔、沤麻、收草、养鸭，湿地草木丛中有各样的野禽。大水鸭子会忽然“啪拉拉”地从草中蹿出，飞向空中，飞走了，细心弄觅，会在草丛中找到三五个雪向的水鸭子蛋，鲜泽可人。野鸡小而灵敏，下的蛋掩藏在柳条丛沙土中，扒开浮土，海棠果大小的野鸡蛋一二十个堆罗其中，蛋是茶色的，上面有咖啡色的斑点，很让人欢喜！俗语说“空店树，扁扁排，野鸡下蛋土里埋″，说的就是这事。有时人正行走，这小野鸡“扑噜噜噜噜”地冲出灌木飞起，冲向远方。还有一种小飞禽俗称“驴粪球”，玲珑小巧，形色皆似驴粪蛋，捡来马尾毛织做网状巢穴，吊篮一样高高挂在荆条的半腰上，在满眼野花绿树之中，在野地风的吹动下东荡西摆而不坠落，一派悠然自得。湿地到处生长着野菜，盛夏时节，苣荬菜已长老了，蒲公英的小黄花朵已炸成乌蒙蒙的灯笼似的小白花，这白茸茸的小灯笼，会满天地的飘飞，成为夏日的一道风景。。有一支歌曾唱它——“我是一颗蒲公英的种子，谁也不知道我的快乐和悲伤……”，是哦，谁知道蒲公英的快乐和悲伤呢？湖沼里子里的水有时太满了太多了，便湍湍地外泻，飞溅着浪花流过漫漫草地，流进滔滔的大河中，欢腾着东去了。      

        5

   高岸下或田野中，紫燕子在贴着河滩地或庄稼尖上下疾飞掠过，剪风呢？唤雨呢？捕虫呢？还是在天地间展示自己矫健的轻功呢？一群群黑背绛翅的土燕在高高的土岸的巢穴里钻进钻出，高高的河岸上下，满眼是它们轻快灵敏的身影，密麻麻，如蜂群一样。走进田野，会遇上俗名叫傻半鸡的鹌鹑，它会突然“嘎嘎嘎嘎”连声傻叫着从你脚下蹿出去，一阵磕磕碰碰后终于飞起来了，飞向高远烟树中去了。其实它不傻，你逮不着它，嘿嘿，想想咱们人类倒有点傻，还想咽着口水想凭两条笨腿追那会高飞的禽鸟呢，多可笑啊！远处的草地上，活动着三五成群的牲口，出世不久的小驴驹闪耀着一身光滑和新亮，高扬着片脖梗“突突突”地在来回奔跑，精神抖擞，活力风发，它的妈妈担惊受怕地“嗷嗷”鸣叫着，追赶在后边。长鬃儿马在“颠颠颠颠”地跑过来又跑过去，鬃毛瀑布般飘动，锻子般油亮，飘下脖颈直重膝盖，正迎风抖动。更远处，几峰骆驼悠扬高步。羊群在天边涌浪般追赶着白云，眼前的猪们正在水塘快乐地洗澡，噗拉，噗拉，热啊，热啊！       

        6

    说到暑夏的炎蒸酷热，当然还要说暴雨呀。暴雨和酷热是一对孪生兄弟，常常结伴而至。夏日的雨也如夏天的躁热一样，爽快又暴烈。天上忽地涌来圧山的黑云，紧接着卷地之凉风“忽忽”地扫荡过来。大事不好，赶快逃跑。其实人的两条腿怎比得过雷雨的风驰电掣？哪里逃得出去？刷刷的雨声驾着忽忽的风声，人还未到林边或村边或家门边或半个身子还在外边，疾风早携带沙尘草叶已忽拉拉地袭击上来，在身后树林中田野中的一片“沙沙沙沙(杀杀杀杀)”的声音中如当年战争时期突袭队伍疾速来临。“哗啦啦啦啦”枪炮狂射在窗纸或玻璃上，屋瓦或院中树木上，黄豆大的雨点“啪啪啪”地砸在地上或瓜叶上或人的头上，随之是如烟似雾的雨幕漫卷而来。是的，大雨如烟般怒卷着，忽而从东方天空斜飘过来，忽而的又从南天上横扫过来，忽而干脆从大地上面的空中直泼下来。千万条雨箭“刷刷刷刷”地齐射，地面上立时扬起千百个承接的酒杯。大树在狂摇，小树在狂挣，豆角架倾倒了黄瓜架倾斜了，雨更大了风更大了。房前墙上悬挂的柳筐和葫芦落在雨水汪洋中悠悠然飘走了。漫天灰灰的蒙蒙的沉浸在一片“哗哗哗哗”巨响之中。电闪一道接一道，炸雷一声接一声，惊天动地，惊心动魄。众鸟静静挤在巢中，马牛羊静静站立圈门口，观看着这如泼的大雨。看着闪电撕破云层火龙般在天云里乱窜，照亮了天地。劈雷“喀啦啦啦”地响得心惊肉跳震耳欲聋，一小时或半小时后，雷声电闪忽地停下，天地一时寂寞，此时只有如泼的暴雨声，从天上直泻而下……夏天的暴雨如泼如瀑，来得快，下得狂，走得也疾速，看，雷电隐息了，雨止天晴了，零星的葡萄大的雨点儿还在掉落，西边   已露出瓦蓝的天了。        

        7

   塞北之夏，炎热逼人，却又是四季中最怡情冶性的时节，天高而蓝，南风习习，地阔而远，风景迭新。你所到之处，弥望的是赏心风景。满目新翠的玉米地高染地，发出“嘎嘎嘎”的拔节声，谷子和大豆扬着青绿的长叶或圆叶，蓬勃向上，在玉米地和高粱地之外划出一片齐整平旷的空间，展向远方，显示出“林成网，田成方，渠成系，林成行”的诗画之景。那一盘盘碧新新的水稻，才盈尺长，稻穗初长，新叶漂浮曳舞在澄清潺湲的流水中，晴明亮眼，沁人心脾。我写过一首长调《塞北秧歌十二曲》，其中一些唱词中可助你知晓这里夏日的美景美情——

   ＂四月里来山水清清，天蓝蓝草碧碧溪曲淙淙。一簇簇芦苇青凌凌，河面上小鱼啊跃入空中……            

   五月里来夏雨涟涟，新长成豆荚翠色鲜鲜。齐腰身禾稼声声拔节，如云的牛羊啊飘向天边……     

   六月里来艳阳天，开黄花的南瓜爬满田园。湖塘里传来声声蛙鼓，初学飞的乳燕啊俏影翩……”赏心吧！悦目吧！听，那边又传来了牧人的歌声，“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边马儿跑……”          

         8

   哦，该说说夏的夜晚了。在塞北，乡村夏日晚，最喜傍晚初夜时。白昼经历了一天漫长的蒸腾曛烤，终于送走了归路迟迟的晚阳，迎来了恬和宁静凉风习习的夜晚时光。蛙鼓声中，山中河中林中草地的清凉气息相约而来，它们洋溢着浓郁而深远的诗情画意徐徐入村来，入院来，入室来。轻轻吹拂着，怡人的心境。一会儿，各家大饭桌摆出大院来，主食有凉水沷饭，豆角焖饭，糟米烙豆一会儿，开胃呀！一会儿，三三二二饭后的人走出家门来，驱蚊的烟火升起在大门囗或大树下或碾房前，一会儿，满天的星星亮起来或者圆圆的月亮从东山爬上来。迷人的乡村夏夜缓缓展开。孩童四下玩闹，大人们散漫闲聊。星星在遥远的天空闪耀，天河那样灿烂久远，清风那么轻柔若无。乡人总是有说还完的话，夏日的夜晚，温柔而亲切。一天晚上，星月在天。一群抚顺下乡的知青也凑过来聊天了，给这乡下的夜晚带来新鲜空气。聊累了，扯远了，生产队贾队长提议知青小伙＂唱个歌吧＂，我家大哥也在场，见知青们怯场，便说声＂我唱＂，就唱了起来，＂满天的松树啊青又青哎，满山的翠竹根连根…… ＂唱错了一个字，把＂山＂唱成＂天＂了，贾队长在一旁笑：＂操，满山的松树，还满天＂哈哈哈哈，众小孩在一边大笑，大人们也笑……我的新诗《沙乡谣》里对这乡村之夜有记录一一

 娘俩，姐仨，奶奶，娃娃，拉呱拉瓜，嬉耍嬉耍，天上云追月，地下影恋花。山乡人，蛮和洽……”信美矣，亦信善矣！

  夏啊，你清香又热烈，绵厚又悠闲。我们张开双臂拥抱你！